周璨不由想念林晏在身边的日子,少年人掌心热腾腾的温度,他会跟个小丫鬟似的拧着帕子照料自己午睡,留一碗祛湿的薏米红豆汤在他床头。 “胡说什么,方先生会来码头接您,还是赶紧让他给您看看吧。” 周璨没作声,贴着腹底揉了揉,也不敢太使劲,将茶水饮尽,腹中慢慢暖和了一阵,倒是稍稍缓过来点儿。春风卷着江南那种特有的湿暖,拂动周璨额边的发丝。周璨冲着风来处微微偏头,闭起眼睛浅浅笑了。 揽月看见周璨仰颈时苍白的皮肤与尖削的下颚,微微皱了皱眉。但看见周璨手轻搭在腹上,嘴角含笑,她便说不出话了。 只盼她的王爷,在金陵能多过些快活日子。 果尔沟一役大捷,大将军冯齐与副将林晏里应外合,大挫小宛军士气,大启一路杀进都城,小宛国君喀准连夜落荒出逃。 “师父,您就让我跟您回京吧!”林晏起身想拦冯齐,被军医又摁了回去。 冯齐皱眉道:“如今吴家刚倒台,朝中不太平,而且你这一身伤,瞎折腾什么。” 大启军队刚稳定局势,正在清理镇压反党,安置战俘与民众,等着朝廷派官员前来交接,冯齐回京复命,便想要林晏留在小宛守备。他们连战半月,京中的消息刚刚才传来,林晏才知晓吴秋山自尽,而周璨被封纯亲王,已经即刻迁往苏南封地。 不是当初说好了要去凉州的吗,如何去了金陵?又为何走得如此之急?皇帝是否为难他了? “伤在路上就能好了,反倒在这儿我安不下心……” 冯齐不禁想起林晏与他提起的阿史那卓领他出谷的事,也不知北蒙如何掺和进来的,他与林晏汇合时阿史那卓早已先行离开,冯齐担心林晏留在小宛,若是阿史那卓没离开,怕是会横生枝节。 于是他叹了口气,松口道:“那便随我回京吧。” 不似小宛连绵群山堪堪露青,长安早就是一派初夏风光。 景纯王府仍是旧时的样子,正值牡丹花期,院子里红白斗艳,富贵高华。林晏进门,却觉得处处不同,就如同他将军府没了他外祖父与小舅舅,整个宅子再如何热闹,都是没了血肉的空壳。 初一从屋里跑出来,一路飞扑到他脚上。这狗好像又胖了不少,撞得林晏退了好几步,他蹲下来,抓了抓蓬松的狗毛,被初一摁得身上伤口疼,不得已把它推开,笑道:“就你狼心狗肺,主人不在照样吃香喝辣。”初一汪了一声,咧开嘴吐舌头,像是在企图傻笑过关。 秦进迎出来,远远瞧见林晏,欣然唤道:“小少爷回来啦,怎都不差人通报一声呢?” 林晏身上铠甲都未脱,赶在皇帝召见之前先跑来了王府。 “哎呀,小少爷真是完全变了个模样,当真是位俊雅公子了。” “秦伯,王爷……” 秦进从袖中掏出信来,双手呈给林晏:“王爷走得匆忙,想必是极惦记少爷的。” 林晏连忙打开,周璨洋洋洒洒写了好多废话,什么叫他好好喂养初一,好好照料他从宫里挖回来的花草,好好吃饭多长高,末了还抄了首情诗:“爱你时似爱初生月,喜你时似喜梅梢月,想你时道几首西江月,盼你时似盼辰钩月。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 林晏被麻得手软,心里暗骂这人留封信都不写点正经东西,再一翻,发现后头周璨小小写了一行字:“离京返边戍,他日相见。” 周璨这是叫他打哪来的回哪去? 林晏气得不轻,差点儿将信给揉团了,展开了抚平褶皱,又仔细地装回去收好。 林晏换了身衣服,墨梅见他身上的伤直抹泪。他想去见见陆照的家人,陆照父母远在淮安,他也并未娶亲生子,与他同住的是年迈的叔婶一家。 林晏问墨梅陆照是何时行的刑,墨梅便道:“陆大人在牢中便去世了,也就年初五那晚吧,说是染了重病,哎,他一个文弱书生,平日瞧着便单薄,大冷天在牢里关着哪能不生病啊……” 林晏心中一凛。竟然是他前脚刚离京,后脚陆照便死了。就仿佛……仿佛在等着他走好下手似的。 林晏低头捻了捻袖口,道:“随我去看看他吧。” “少爷您也无处去呀,陆大人的府邸早空啦,兴许都卖出去了。” “那他家人呢?” “王爷念及门客之情,将他家人都送回淮安了,还赏了一大笔抚恤金呢。” 林晏没有接话,只是怔怔瞧门外。 墨梅见他脸色不好,劝慰道:“少爷,您与陆大人谈得来,想必不好受,节哀吧。” 林晏朝她扯扯嘴角,长叹了一口气。 第二日皇帝设宴犒赏西归大军,擢了林晏安西将军,正三品的官,虽比不上叶韶当年位高,却也可以说是比叶韶更年轻的一位少将军了。 皇帝消瘦许多,眉间眼角都是病气,林晏瞧着他几乎要被那鎏金龙椅吞没了去,不由心中窒闷:那处极高之位,世人都道是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无上宝座,可他却觉得,实际是吞噬人心的狰狞兽口罢了。 林晏没想到的是,宴还没完,北蒙的使臣却到了。说是感谢入冬大启的帮衬,如今天暖草丰,便带着香料宝石前来致谢。而此次来使之首,便是四王子阿史那卓。 如此一番礼仪下来,北蒙使团一道入席。阿史那卓倒是嘴甜,将大启拿下小宛一战夸得皇帝哈哈大笑,最后抱拳道:“小王想与新任的少将军比试一场。” 林晏无奈,这人记性要不要这么好? 谁都不敢扫皇帝的兴,宫人呈上来两人的武器,林晏与他赛前行礼时小声道:“你来做什么?” “来找你玩。”阿史那卓拔刀就砍了上来。 当然两人都没认真,叫皇帝看个高兴罢了。林晏身上伤未痊愈,阿史那卓那莽夫力气着实大,震得林晏整个手臂带着肩膀都发疼。林晏收刀时恼道:“你是不是总要与我肩膀过不去?” 他们当初被困谷中,阿史那卓带他们出去那几日,两人也算是混熟了。阿史那卓笑道:“我验验,就怕我那一箭过于威猛,把你射残了。” “你当初射的是我左肩,现在想废的是我右手。” 阿史那卓哈哈大笑,回身朝皇帝行礼:“这一场小王与林……林将军打得投缘,听闻贵国南中铸刀匠颇为有名,小王有意觅刀,斗胆请这位林将军陪小王可好?” 皇帝捋了捋花白的胡须,道:“朕倒是想起来,四王子随先汗王来大启那会不过三四岁,如今可是成年后第一回来呢。你们年轻人投机便是好的,林晏才回京,朕本想你在京中好好休养一段时间,既然四王子提了,你就陪他南下游玩一番,代朕尽地主之谊。” 林晏正愁找不到机会出京,闻言心中大喜,恭敬应下了。 这阿史那卓还当真是他的贵人。 “你们汉人古话怎么说来着,君子一言驷马难追,”阿史那卓抛着手里的刀不满道,“不是要去南中吗,如何还往金陵去了?” “哎林晏,皇帝说要你陪我玩的,我们一路跟赶集似的,我可是一点儿都没玩到啊?” “你可以去南中,我要去金陵。”林晏被他手里的刀晃得心烦,伸手抢了按回桌上。阿史那卓一路揪着他大名使劲叫,非说无晦有两个字他记不住,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这么长一句话倒是记住了。林晏也管不了他,总觉得这人跟某位叶姓公子无赖得极其相似。 想到叶继善,杭城与金陵不远,他倒是可以也顺路去拜访一下,或者,干脆让叶继善代他做地陪算了,这两人一定聊得来。 “金陵就金陵,我听闻秦淮边上定芳楼,里头的姑娘绝了。”阿史那卓比了个拇指。 “你认不认识杭商叶家有位三公子?” “谁?” “你二位一定能有段伯牙子期的佳话。”
第五十二章 重逢 林晏到金陵时正是凌晨,天还未亮,秦淮上笼着薄雾,江南特有的温润水汽带着夏日将至未至的暖热,袅袅地往人身上攀贴。 除去五岁时被周璨诓骗着偷偷南下那次,这是林晏头一回离开长安,到这富饶水乡来。梅雨季未过,石砖都被浸润成深墨的颜色,好似那墙都在兀自渗出水迹来,整座城都是懒洋洋的潮气。 林晏不大喜雨,想是因为周璨每逢雨季身上便不好,连带着自己也不喜欢下雨的日子。林晏在淡淡的夜色中疾行,心中想的,便也只是那个名字了。他们春寒时作别,直到这炎夏时才得以相见,他们从未分别如此之久。 纯亲王府是旧朝定都金陵那会留下的皇家老宅,气度仍在,只是老旧得死气沉沉,这连月的雨一下,墙角的霉迹都越发多了,自然比不得长安的王府。林晏忽地有些近乡情怯,只在不远处为难地踱了几步,却发觉这王府的守卫比在长安时严密许多。周璨被远派至此,人生地不熟,谨慎些也是正常的,林晏并未多想,只是思量着周璨这会定是在睡,他是要等到天明了通报呢还是偷偷溜进去? 他此行本应是阿史那卓的陪游,前几日与他分道而行,偷偷转到这金陵来,已然是违了皇命,还大摇大摆地通报纯亲王府吗?他不清楚周璨在朝中与皇帝可是起了争端,才会匆忙迁出京城,只是多事之秋,他还是别给周璨多生麻烦了。 于是林晏翻了墙。他在王府长大,王府的守卫怎么巡他了如指掌,不多时便穿过了内院,往主卧而去。才进了院门,耳后寒风迅疾而来,林晏赶紧往下折起身体,翻了个筋斗躲了过去,他来见周璨自然没带兵器,狼狈地又侧身躲过第二剑,赶紧抱头低呼:“揽月姐姐饶命!” 揽月一愣,赶紧收了剑势,那剑尖堪堪抵着林晏的胸口,林晏赶紧往后挪了好大一段。 “小少爷?”揽月收了剑,低身将他拉起来,皱眉道,“你不走大门当什么毛贼?” 林晏食指放在唇前“嘘”了一声,道:“怕吵着王爷。” 揽月给他拍干净身上的灰,说:“王爷还睡着,既然怕吵着王爷,小少爷明早再来吧。” 林晏噎了一记,苦笑道:“我就悄悄进去看他一眼。” “……我实在想他得紧。” 揽月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道:“进去吧。” 屋里烧着凝神祛湿的香块,林晏皱皱鼻子,轻声问:“他睡得不好?” 揽月没答,只是掀开帘子示意林晏进去。 林晏走到床边,周璨果然正睡着。他侧躺着,微微蜷起身体,露在外头的手臂抓着薄被,是个寻求安全感的姿势,显得些微孩子气。 林晏放轻呼吸,慢慢在他床边跪下来,伸手拨开几缕盖住周璨脸的长发。周璨的眉细细皱着,似乎睡得并不舒坦,他瘦了好些,下颚线清晰得刀刻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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