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抚平密信细细看过,两指夹着往外一送,揽月早已会意地将烛台移过来,那信一点点被火苗啃咬了去,在蜡油里没进最后一缕残骸。 方知意愣愣问:“哪边的消息?” 周璨苦笑,眼中却是映着灼灼火焰,他看向方知意,淡淡道:“麻烦先生绞尽脑汁再想想,如何让这两个孩子在本王肚子里再多待些日子。” 黄沙烟袅袅,马鸣风萧萧。 西境早寒,秋霜厚重,广漠如雪。林晏练完兵下校场,瞧见旗杆凝了层薄冰。 孙瀚从后头撞上来,两人铁甲碰着响,林晏踉跄几步,下意识捂住胸口,那里贴身放着一只碧玺镯子,正是周璨送他的,骂道:“是不是没练够?” “头儿,后头那个塘冻起来了,要不要跟咱一块去钻窟窿捞鱼?”孙瀚比他大不了多少,浑身冒着热气。 飞霆军几经整改,已然初具规模,林晏不喜结交京中同龄贵冑,反倒与这些粗糙汉子处得好。 “你们自己去吧,一个时辰,玩疯了冯将军兵法伺候。” “头儿,你是不是想在宫里当职,不想守关?” 林晏失笑:“瞎说什么。” “看你没上回出关得劲儿,哦!是不是回京那会看上京里的姑娘啦?” “你再磨蹭塘都解冻了!” 林晏赶走孙瀚,不由捏了捏自己发烫的脸。 天边遥遥一声鸟鸣,林晏立刻抬头看去,黑点在云后若隐若现。 林晏疾步走到僻静处,一面高举手臂示意。那是一只白头鹞,体型比鹰稍小,是以又谓雀鹰,是蒙国草原上的瑞鸟,因凶猛不如苍鹰,却又更为灵敏,多被用来驯为信使。 这只鹞子是阿史那卓送的。林晏快马加鞭奉旨先行入京,并未与阿史那卓碰面。到宛州没多久,有一日这鸟便忽从天降,腿上系着一张纸条。 北蒙人的汉字写得歪歪扭扭,上书仅三字:送你玩。 也不知如何驯的,这鸟通人性得很,对林晏言听计从。不过北蒙人自汗王阿史那附离起就有驯养飞禽的传统,附离手中那只鹰王塔吉甚至能猎虎。 这鸟此后便成了林晏与周璨的专属信使。 白头鹞准准停在林晏小臂,衔去了林晏藏在腕封里的吃食,将一只脚举起来催促林晏取信,接着急吼吼飞走了,怕是来途看到了士兵们在凿冰摸鱼,打算去吃白食。 林晏迫不及待打开纸卷,上面只有寥寥两行字: 西北望乡何处是,东南见月几回圆。 林晏不由笑笑,心中又起酸涩,继续看下一行,霎时心如擂鼓。 夜深雨骤风倏至,勿忧总有天明时。 征平四十三年秋,帝病重,纯亲王受密诏返京。 越往北走秋意越浓,天高日清云淡。 马车香炉里燃着药碎,幽幽苦香。榻上人蹙眉合目,额角轻潮,黑发散落,衬得他脸色越发苍白。 “嗯……”周璨睁开眼,冷汗涔涔,难耐地往下扯了扯毯子。 “王爷,可是难受?奴婢叫他们驾慢些。”揽月立迎上来。 周璨摇摇头,勾唇叹道:“时不我待啊。” 揽月微微皱眉,低头看了眼周璨托在腹底的手。 周璨见揽月递来茶盏,撑坐了一下,竟是没能起来,苦笑问道:“到哪儿了?” “回王爷,到汉阳了。”揽月扶住他。 “醒了?”正说着,马车微停,方知意爬进来,没站稳,在车壁上磕了一记,“啧,我与马车犯冲。” 揽月让开身子,几步飞身轻盈出了车外。 方知意看她身段,面有菜色:“她是不是嘲笑我?” 周璨嗤笑,转头看向车窗:“开条缝透透气,闷得慌。” “还是别了,你发着热呢,少折腾罢,”方知意拉过他手诊脉,“今日感觉如何?” “酸,沉,累,”周璨低头,又伸出一根手指,朝自己小臂上摁了一记,“瞧,我跟馒头似的都能出坑。” 腹中孩子长大压迫血脉,又是赶路辛劳,周璨不光起热,手脚还浮肿起来。 “忍着,”方知意拉开他的手,探查他肚腹,“可有腹痛?” “……怎么你一问就……嘶。”周璨屏气别过头去。 方知意摸到一阵发硬,叹了口气:“这几日又频繁了些,我不敢给你加药,怕到时候你生得艰难。” “你看着办吧,不要坏我大事便好。”周璨轻轻吸吐,待那阵缩痛过去。 见方知意一脸骂骂咧咧,他挑眉问:“前途凶险,你干嘛不回杭城做你的豪门媳妇?” “豪门媳妇哪比得上御……”方知意玩笑话滑溜出口才觉大逆不道,赶紧阿弥陀佛,“我欠你的,补上。” “哟呵,居然不反驳嫁入豪门这套了?”周璨就笑。 方知意重重哼了一声。 “叔言,若……若有变故,叶家已备好退路,到时候跟他走,别磨叽。”半晌,周璨低声道。 方知意沉默许久,闷声道:“……好。” “那林晏……” “呵,”周璨低头轻抚肚腹,眼中有柔情,“我着实有些害怕,安儿信里给孩子们起了不少名字,我全给画了叉。” 他抬起头,盯着帘上的纹路,缓缓转动自己指上那只扳指,“但是叔言呐,我这辈子,十四岁前为了那座王府活着,二十二岁前为了阿韶活着,二十八岁前为了个虚妄的念想和安儿活着,今儿起啊,终于为自己活一回了。” 方知意心上被撕扯了一把,看向周璨,他面上消瘦,线条显得凌厉,却又因着身孕,神态中有种说不出的柔美,察觉方知意目光,周璨转过头来,那双瞳色浓郁的瑞凤眼眸中刹似敛尽天地风华,亮的叫人不敢直视。 “我怕,但我更快活,我甚至有些等不及,”周璨笑着,眼中那种跃跃欲试的劲头涌动,“这条路,我在朝他走,他也在朝我走。” “待我们碰头,再不分开,”周璨定定道,“我此后再不孤身一人。” 方知意捏了捏鼻尖,低头笑道:“挺好,挺好。” “王爷,鹞来了。”揽月在外头道。 收到周璨报信那晚,林晏做了个冗长的梦。 圣旨来的前一夜,他与周璨抵死缠绵,周璨在他身上起落,挺腰将沉隆的肚腹送到他手里,他邀他抚摸,抚摸孩子和他自己,在他手里化成一抔湿腻的水。 他伏在他胸膛上,乖顺又慵懒,却说着最惊险的话,他将他要他做的,一步步一环环再一次仔细说与他听。他感受他腹中的动静,点头,复又亲吻他。 他走时院中玉簪开得正盛,周璨折了一朵斜斜插*进他衣襟,笑得比花明艳:“琼英一枝随君去,如我伴君祁岭西。” 接着又朦胧见到叶韶坐在自己床头,哼着难听的小调擦着斩穹,也不说话。 他朝他探手,那人影最后又一晃成了陆照,他盯着自己,郑重问道:“你是否有决心伴随王爷始终,想他所想,成他所成?” 林晏猛然惊醒。 寒光照牖,堂下铺白。 林晏心口热得恍若火烧,他连灌三盏冷茶,提笔疾书。 之后军哨猝然响彻营地,少年将军看向赶来的守夜卫兵,沉声道:“传令所有人,中庭集合。” 那鹞似乎喜欢与这个冷面婢女撒泼纠缠,揽月进来时鬓角微乱,脸色越发冷了。 周璨憋笑接过信,少年的字遒美隽秀。 直送金乌上碧空,尽销云雾照乾坤。
第六十二章 秋浓 风雨动华屋,萧萧梁栋秋。 长安迎来了秋日最大的一场雨,这雨下了整整一日,护城河的水都没过了岸,天地变色,云残风瑟枯叶满城。 纯亲王入京时正逢雨停,一场盛大的秋雨带来浓重秋寒,湿湿地掺揉进夕阳的余晖之中。纯亲王华贵的轿辇压过厚厚的落叶,百姓探头围观,自然瞧不见贵人的真面目,只瞧见一只五指瘦长的手忽地拨开锦帘探出来。正值路边一林野桂簌簌落着花雨,那只手接了几粒金米,又缓缓收了回去。 说不出的清贵,又道不尽的萧瑟。 王府前被秦管家特意扫得过分干净,倒显得寂静冷清,轿辇入门时只听得几声响亮犬吠。 “王爷,可要沐浴一番,吃点东西再入宫?”揽月替周璨解了两颗扣子,瞧见他脖子里的冷汗,皱起眉来。 周璨恹恹倚向床柱,摇头道:“不了,裹件厚点的袍子,即刻进宫。” 见揽月还要说话,周璨笑了笑:“显得本王孝顺。” 揽月手脚利索,抱了披风来。先帝当年送给自己小皇孙的,雀翎黑缎金绣蟒纹,那时周璨还小,压根穿不起来,后来显豪横得紧,更是明白了敛其锋芒,于是只穿过寥寥几次。 “你倒是活络。”周璨低低簪了她一声,揽月仍是绷着脸,不言不语替他穿戴整齐。 “奴婢叫方先生进来。” “不必了,我叫他先回家,总要先拜别父母。” “王爷……” “姑奶奶你可快点而吧,站不住了。”周璨捶了捶腰不知真假地叹了口气。 揽月见他手总要落到腹上去,便给他拢了拢衣服,又将袍尾捋齐整,最后将手杖交到他手中。 周璨低头,手指缓缓摩挲那只白木鹤首,不知在想些什么。他额有薄汗,显得肤色莹白,睫毛几下翕动,半晌,轻轻吐了口气。 “王爷……”揽月伸手去扶,周璨握住她的手,重重捏了一下,勾唇笑道:“走罢。” 夜幕初垂,然不见星月。 男人眸中阴沉,捋着唇上精心修剪过的胡须,突兀问道:“你说,父皇这时候传他回京作甚?” 杜淮忙抱着拂尘欠身:“殿下说笑了,陛下的心思,老奴哪里敢妄加揣测。” 太子嗤笑:“人都要到福宁殿了,公公说点实在的吧。” 杜淮嘿嘿陪着笑,半晌才小声道:“陛下心里呐,总归是向着殿下您的。陛下年纪大了,这种时候难免,还念些叔侄情谊。哎,但万一苏南这位来者不善,老奴也劝殿下……早做打算。” 太子的笑容挂在唇角,在秋夜宫灯下显得冰凉。 杜淮低着头不敢与之对视。 “本宫多谢公公提点。” “殿下折煞老奴了。”杜淮谄媚地立刻伏地跪拜。 “公公快些回去吧,这不,客人等你招待呢。” 轿子只能停在昭安门口。 轿子停下那刻周璨嘴角扯出一抹苦笑,心道自己个瘸子也没点优待吗。 正腹诽着,那股子熟悉的紧缩感从腹底隐约牵扯而起,须臾间愈演愈烈节节攀升,痛楚随之袭向腰背四肢。 这痛来得比前几回都要汹涌,周璨猝然挺起沉重的腰身,手死死压在轿壁上,咬牙隐忍。 确实不是第一次了。 进王府那会只觉身上格外沉重,只当是行路疲惫,腹中无章法地疼上两回,周璨也已习惯了。只不过不知是否他心绪不宁,思虑深重,进宫这一路,腹中没有片刻消停,两个小东西比赛似的作动,腹中一阵紧过一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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