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安国公府最旁支的一位小辈也见过了嘉善以后,展少瑛还如同一根不会说话的木桩子一般,怔怔杵在跟前。 别说闻老太君以及别的人会怎么想了,就连张氏,也觉得儿子今日委实奇怪。 想到大公主原是可以做她儿媳妇的,张氏便露出了一个不知是酸还是苦的笑容。她惶惑地看向展少瑛,生怕他鬼迷了心窍,始终绕不出那个圈子。 今日虽是认亲,但是并不算完全的家宴,镇国公夫人作为全福人,也参与了其中,还有像闻府这类沾亲带故的人在。 若是给他们看到展少瑛这个样子,会不会有什么闲话传出去? 公主早已经是保不齐的了,要是齐乐候那边也觉得,展家不诚心与他们结亲,那可就是白白的飞来横祸。别说亲事肯定结不成,没准还会影响到瑛哥儿之后的仕途…… 张氏只觉得心急如焚。 展岳正凝视着展少瑛,他目光微沉,刚打算开口主持公道,却见嘉善突然似有所觉地与他对视了一眼。 嘉善微笑,她红唇半启,以几乎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轻轻耳语了一句什么。 展岳侧耳倾听,发现她说的是“交给我”。 想到她从来就是一个勇敢坚强的女孩儿,展岳眸光中的深意略敛。 嘉善将手上的封红轻描淡写地塞到了展少瑛手里,她的语气极其体贴,像是个关怀备至的长辈一般。 她笑意加深:“实在叫不出口便算了,我毕竟比瑛哥儿还小两岁,也不强人所难。” “这封红却是我的心意,总不能其余小辈都给了,不给瑛哥儿。”嘉善道,“别与四婶客气,拿着吧。” 展少瑛听到那句“四婶”时,忍不住嘴唇一颤,他眉眼间好似罩了一层冷冷的冰霜。 嘉善只是眼也不眨地与他对视,面上的笑意始终未变。甚至嘱咐他“拿着”的语气,都与嘱咐展阿鲤“用功读书”时的口吻一样。 她把他当什么在看待,像展阿鲤那样八|九岁的小孩子?她知道自己已经十八,已经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了吗? 展少瑛的脸色瞬间憋得涨红。 他好似被人从头大脚地,用一盆滚烫的开水浇了下来,浇了他一个五感丧失、六感不全。 展少瑛的面容,在这一刹那,近乎是扭曲的。 恢复了片刻,他才缓缓地抬起头,他不意外地在嘉善瞳孔中,见到了气都没喘匀的自己。 原来,她眼中也是有他的。 展少瑛的眼里有一团火烧火燎的暗红色,对比一边泰然处之的展岳,他的神情颇有些狼狈。 他攥紧了掌心中的封红。忽然很想问问嘉善。在陛下兴起召自己为驸马那个念头的时候,有过半分她的意思吗? 展少瑛难以控制地吐出了一口浊气,上下唇瓣刚有要开口的意图,闻老太君迟缓的声音却蓦地在正堂里响了起来。 “瑛哥儿,”闻老太君常年礼佛,连声调里都仿佛沾染上了一股肃穆的檀香,她不轻不重地道,“作为展家的子孙,得有礼貌。” “谢谢你四婶。”闻老太君道。 展少瑛的神情微滞。 作为重孙,他出生的时候,老太君的年纪已经很大了。闻老太君也不是那等迂腐的人,没有要求张氏,必须将展少瑛抱到自己膝下来,好让她含饴弄孙。 除了重要日子要给老太君去磕个头外,平日里,展少瑛与老太君打得交道不多。 只是记忆里,太奶奶每次在家里开口,仿佛都是雷霆万钧,从不允许人去违背的。 展少瑛的手指,忍不住地在袖子里轻轻颤动着。他的眼神暗沉,那本来如“大雪压青松”的背脊,此时微妙地弯曲了些,好似一株不堪重负的稻草。 老祖宗一开口,张氏的话语也即刻打蛇而上,她难得识时务地应和说:“是。你四婶第一天过门,即便从前见过,也要见礼的。” 张氏在插话之余,还给展少瑛找了个台阶下。 展少瑛紧紧抿住了唇,他的耳畔在嗡嗡作响。 闻老太君和张氏的话,还循环反复地在展少瑛脑海里,来回绕个不停。 不知过了多久,感觉只一刻,可又像有一辈子那么长。 展少瑛抹了抹通红的双眼,他移开视线,发出的声音短促又干涩:“谢谢——” 他顿了顿,剩余的两个字,好似是要将他皮囊下的那一团肉和白骨生生给挫干净。 他极轻极轻地道了句:“……四婶。” 嘉善笑一笑,她眼角上扬,不咸不淡地说:“客气了。” 展岳则双目紧紧盯着他,一手光明正大地将嘉善的五指握在手心,力道悄无声息收得更拢了。 中午照旧,大家伙儿要一道用膳。 除了闻老太君和镇国公夫人在辈分上占了先头外,其余的女眷,论品级都不如嘉善高。 适才认亲,嘉善是站在新媳妇的角度上与诸人见礼。用膳时,她们却没有那么多便宜可占了。 闻三太太、宋氏等亲戚隔得毕竟远一层,也很是识时务。倒是张氏见嘉善的列席比自己尊贵,嘴上虽什么都不说,心里却像有本明账似的,纷纷记了下来。 公主这才过门第一天,就处处比自己高了一头,认亲时甚至让儿子也吃了亏。 张氏在心里冷笑:还有十天,公主就要回宫归宁,这么大的一尊佛,还是早日搬到公主府去好,免得惹得双方都不痛快! 不消张氏操心,嘉善心里也在考虑着公主府的事情。 从她与展岳的婚事定下来以后,父皇就开始着手让人修葺公主府了。这京城里的人非富即贵,许多地皮也是有主的。 父皇后来是在距安国公府不远的两条街旁,另给她开了府。 虽然前后两世都是嫁进安国公家,可因为时间问题,公主府的位置有过略微不同。 这都不是顶要紧的事儿。位置不同尚可以慢慢熟悉,总不会地界太差。 如今的紧要问题是,展岳会不会愿意,和她一起住到公主府里去? 安国公与他感情淡薄,不足为虑。倒是闻老太君抚养他将近二十年,祖孙感情没有掺假。闻老太君还在一日,只怕展岳心里多少会舍不得。 该如何与他开这个口呢? 嘉善郁闷地托着腮想。 素玉和丹翠,此时正在为她清点,今日安国公府的人赠与她的贺礼 生来就是公主,世上的好东西,嘉善基本都见了个全。令素玉她们清点,也不旨在较真礼物的贵贱。只不过新妇过门,贺礼的轻重,也能看出亲戚间的远近亲疏来。 好比傅骁的妻子宋氏。 傅家虽然远不如从前,但是不知他们夫妻俩从哪儿弄来了一个西洋的“自鸣钟”。 这年头,“自鸣钟”还很有些纳罕,算是个极贵重的见面礼了。 相比起宋氏,张氏的几匹绸缎则要寒酸多了,甚至还不如闻三太太送的玉佩来得稀奇。 想到在宫里时,曾听到过有关安国公府的种种传闻,再一联想今日展少瑛的反应,丹翠不由叹了声:“世子夫人虽和驸马是同气连枝,但奴婢瞧她,竟还不如闻家太太亲切。都说安国公府嫡庶不和,总不会是真的吧?” 素玉轻轻地推了一下丹翠的胳膊,示意她这句“嫡庶不和”说得太不妥。公主已经嫁进来了,陛下也承认了驸马的嫡出身份,哪里来的嫡庶不和? 丹翠亦自知失言,忙从善如流地噤了声。 嘉善的口吻却很不以为然,她笑道:“不和就不和,谁又真把她当成个正经嫂子。” “相处之道,你来我往,讲究个相互。她既然不与我们为善,我们也没必要敬重她。”嘉善说,“出去把腰板都挺直了,别给我丢人。” 嘉善的话说得十分硬气,丹翠不由跟着,豪气万分地道了声:“是!” 主仆几人说着说着,门外忽地传来了一声推门的“吱吖”——是展岳回来了。 整个认亲的流程,到吃完午膳的时候,就算结束了。 不过,来的人基本都是亲眷朋友,展岳怎么也得将他们送出门,因此,相比她们,展岳回来得要晚一些。 见她们主仆在边清点东西边说话,展岳便径直地坐到嘉善身边,他的视线,转向嘉善手上的那对九凤镯。 他顿了一下,缓缓道:“听我娘说,这是当年,安国公府送去傅家的提亲定礼。” “后来,安国公悔婚的时候,傅家一并退了回来。” “没想到,祖母会把它赠与你。” 窗外细碎的阳光洒进来,展岳细长的眼尾上,沾染了一点碎金子般金灿灿的光泽,看着温暖又明亮。 他无声地笑了下:“看来,祖母很满意这个孙媳。” 展岳这小半辈子,将自己活得极其寡淡。只有凤毛麟角几个人,能在他心中占据一席之地。 早年逝去的母亲算一个,悉心养大他的祖母也算一个。 有些话滚到了嘉善的嘴边,她却如何都说不出口了。 嘉善嘴唇动了动,主动牵起展岳的手道:“今天见过了祖母,明早,去拜见母亲吧。” “娶了新媳妇,总不能不告诉她一声。”嘉善望着他笑,“对不对?” 展岳出神地看向她,心里某个只爆了点嫩芽的地方,竟不动声色地开出了一片花来。 他喉头微动,唇齿间吐出一口热气。 展岳倏地伸手,将嘉善拉进了自己怀里,他旁若无人地在嘉善唇角轻轻一碰:“对。” 他看向她的双眼,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某个一直盘旋在心上的疑问,缓慢地踱出了口。 展岳的声音醇厚低沉:“你好像很不喜欢展少瑛。” “为什么?”展岳轻声地问。
第052章 展岳这个人, 平日里偶尔寡言少语,但是观察力却最为细致入微。嘉善相信,从展少瑛第一次贸然闯进长春观,与她有了交集起。 展岳心里就有了这样的好奇。 原来是身份所限, 他纵然奇怪, 也没资格问这句话。现下两人都成亲了, 他自然没必要再藏着掖着。 嘉善的眉头轻轻动了动,想到这儿,本来预备敷衍的话在舌尖上绕了几圈后, 又原封不动地咽回到了她的肚子里。 嘉善不再遮掩她对展少瑛的厌恶, 眼里的色彩冰凉而冷漠,她翘起嘴角道:“他肖想我, 让我觉得恶心。” “他不配。”嘉善呷了口热茶。 她微微上扬的眼角里,有骄傲四射的光华——那是来源于骨子里的不屑一顾。 前十几年里, 嘉善和展岳好像活成了两个极端。展岳的生活总像一潭死水, 哪怕死水里有时也会泛起波澜,但是那波澜下的声势浩大,永远都是藏匿在平静的表面下。 你在他脸上, 极少能见到激烈的情绪。那个见不到母亲临终一面,因而狠狠推了一把张氏的展岳, 永远只停留在了他四岁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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