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无法无天,李绥绥首屈一指,无人能敌。他心头火起,正要命人去寻,她却自己滚了回来,帅印还至他手心,很识时务立刻解释:“既是恶战硬战,那就做长期打算,所以我借你大印一用,往沣安郡借兵……” 她声调突转愉悦,“我借的,归我。” 大言不惭!听得蓟无雍脑仁疼,遂将大印扔案上,拧了条凉帕盖脸降火。 见他躺在椅中不搭话,她邪门得很,还敢来揭掉巾帕,蓟无雍委实没忍住,拽住她衣领子想斥责,偏生她眸中具是一派坦荡,盯她半晌,终是皮笑肉不笑说了句:“这里不是京都,由得你任性胡闹,蓟某伺候不了,你回去找秦恪玩吧。” 李绥绥眉头微蹙,但很快瞬目展颜,弯腰柱在他胸口稳住身形,心平气和道明意图:“我只是想到破西夏铁骑的法子,连弩,我已与郡守交涉,集合全城工匠改制更多送来。” “军中已有神臂弩营。” “不一样,神臂弩过于笨重。”她拍开蓟无雍的手,指着案上的弓/弩道,“我府上有位奇才,不止武艺高强,还善于研思、改良武械,看图纸时他与我仔细讲解过,的确优于普通连弩,我便抄借他智慧一用,此弩长不过二尺一寸,轻便,一弩十二矢,施机设枢,我反复测试过,十个弹指便能装填整匣,重要的是,射程可达三百五十步,百步内可穿甲……” 饶是她说得头头是道,并未引起蓟无雍兴趣。 李绥绥即又道:“斗而铸兵虽迟,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你不也没放弃么,连日打迂回侧击战,以最小的伤亡代价,换取喘息时间,让那些弱不禁风的儿郎们在实战中得以强化训练。厉兵粟马,韬晦待时,我愿与你,共待绝地反击的时刻,并肩挽狂澜。” 她以轻松的语调陈义,仿佛只是在谈笑棋局摧杀,她满面尘灰凝汗,却自信得无懈可击。 蓟无雍面无表情注视着她此刻的模样,眸底有细微不明情绪在波动,刹那即逝,终是什么也没说。 她却牢牢盯着他眼睛,自说自话许诺:“一个月,我给你一营铁骑克星,让西贼统统变刺猬,可好?” 蓟无雍阖上眼皮嗯了一声:“那真是令人期待。” 见他仍没当回事,李绥绥沉默几秒,弓/弩负背,又去拉一脸困乏的男人:“起来,我给你演示。” 他稳如泰山,任她拖拽不起。 僵持片刻,李绥绥眨眼微笑,吊儿郎当挑衅道:“怎的,怕亮瞎狗眼不敢看?” 话音未落,蓟无雍几乎“蹭”地跳起来,李绥绥防范在先,早退开两步远,瞧着那狭长的狗眼眯成危险弧度,她忍笑捉着他小臂往外拉:“宰相肚里能撑船,恕罪则个,莫要因一句玩笑动手,咱们去山上走走,换个心情。” 短短一月,脚下白骨成堆。 蓟无雍不是慷慨就义之徒,但也看不懂,生在太平的姑娘,如何在这苦寒之地把持着好心态,既如此坚韧有骨气,为何偏生不敢面对那一人。 她一直讳谈秦恪,但京都来的各类文牒小报每回不落,知道的不比他少。 秦仕廉虽被私生子毒杀,死后仍被冠以叛国罪,虽然在此之前,秦恪与其父子关系被小皇帝强行断绝,但其他人没能幸免,秦楷在吴中遭蓟无雍暗算折了手脚,接着便锒铛入狱,树倒猢狲散,莫说远嫁女受拖累,连门客亦尽数被送往大理寺。 却在这当头,秦恪被小皇帝委以重任远征,旨意下发,即引百官启奏弹劾,说什么“鸡栖凤巢,德不称位”,“叛臣之子,岂能手握兵权”,“恐此子包藏祸心,壮大羽翼以图之”。 小皇帝肩扛苦海,依旧信守承诺,以秦恪至亲留京为由,劝慰诸君不必杞人忧天。 明里暗里戳脊梁骨秦恪可无视,唯提出,剑指西夏,驸马之心人人皆知,怕他义气用事,未如所愿。是以,那男人积压的满腔恶气与耻辱可想而知。 默思少倾,蓟无雍盯着李绥绥后脑勺,开口道:“秦恪随莱国公出征北疆,形势亦不容乐观,恒州距离此处虽千里之遥,跑死两匹马,亦不过是三五日可达……” 她照旧不搭茬,大步迈上黑黢黢的坡顶,一面挂风灯,一面道:“虽然目前形势不乐观,但我回来时,见那些插科打诨的兵卒已有几分正形,想来,对你这主心骨,他们还是服气,兵为将胆,将为兵魂,朝夕相处总能生默契,大不了就打个三年五载,何惧。” 话虽实在,但总是问东说西令人不豫。蓟无雍“哦”了一声,垂眸看她填装箭矢,动作利索流畅,极是认真,他冷不丁冒出一句:“你可听过另一句话,兵在精而不在多。” “嗯?” 他淡声道:“沿途,蓟某捻拢收编各路厢军,来得都自愿签下投名状,所以玄甲军是否服气,蓟某并不在意,就更无需你操空心。” “收编人马是好事,那你为何独让玄甲冲锋……”李绥绥动作一顿,反应过来,猛地抬眸喝问,“你故意让他们去送死?” “没有滔天战意如何绝地反击?一见西夏铁骑,他们望风而靡,岂止是弱,简直是窝囊!蓟某非圣人,没耐心晓之以理,只好以血的教训告知他们兵不由将的后果,他们悟性差,终归要多吃些苦头。” 李绥绥依稀觉出他的另一层动机——拿歪瓜裂枣充炮灰,引西夏人志满膨胀,盛必骄,兵骄者灭。 “可他们是人,是你的兵……” “战场之上,不听指令自行其是,自己送人头事小,十之八九还要拉同伴垫背!如此不负责任,如何共托生死。”他四平八稳如是说,而后冷冷一笑,“活下来的,才配为我的兵。” 李绥绥慢慢站起身,盯着这个毫不掩饰狂妄与冷血的男人,越看越心惊,却无从反驳。 “但公主拳拳赤子心,令人感动。”蓟无雍伸手虚摸了一下她发顶锥髻,状似认可,然言不顾行,他又说,“可惜,感动不了他们,也感动不了敌人。意志所达即可,姑娘家就别想当然要上战场了。” 李绥绥紧握弓/弩静听不语,面上波澜已敛,乘着零星微光的眼梢却极冷。 蓟无雍低笑一声,语意愈发温和:“所以,我们还是说秦恪吧。” 如何克制,也难忍他一而再相激,李绥绥磨着牙根,突地抬弩指他,下一刻,箭镞擦过他耳尖“唰”地钉向远去,终归不解邪火,临走又骂了句:“吃砒/霜长大的东西!” 夜风晃晃荡荡,晃得那即将没入黑暗的背影越发孤单,似卷挟于杀斗天地间的一丝生魂。 教人何忍摧折。 蓟无雍收回目光,摘下风灯,寻到那棵被箭矢贯透的树干,伸手握住外露的半截羽尾,竟慢慢将之完整抽出,把玩着这支漂亮黝黑的钢箭,他忽然失笑,喃喃叹出一口气:“到底是小孩。” ----
第194章 角声满胡天 ==== 李绥绥径直回到营帐,晏宁在换褥,身侧黏着个鼻青脸肿的大和尚,正借以殷勤搭把手讨伤药。 此和尚非真和尚,是头发被水雀几乎拔髡而索性剃光的男人——老四。 死刑改流放,然其性邪不珍惜,押解途中耍滑逃逸,自以为烽火连天的边境线无人顾通缉,是以,在沣安郡与李绥绥狭路相逢,那声熟悉的“见了个鬼”言为心声,不啻歇斯底里。 但她身侧仅伴一人,掂量着李绥绥的花拳绣腿,又看看貌甚知书识礼的晏宁,他心存侥幸夺路而逃,岂料士别三日,公主何止更带劲,马鞭转瞬猛烈抽打至他后颈,身子才是一歪,“啪”地脆响,第二鞭径直甩脸上。 然后就没然后,心肠凶狠的第二鞭已将他劈懵神,遑论密如雨的后十鞭,简直惨绝人寰。 她气焰嚣张马都没下,睥睨于他,遂又教唆晏宁来放野:“与我为伍,你得习惯托身白刃,揍哭,往死里打!” 晏宁从前在延安府常驻军中,基础体能训练还是有的,得令毫不手软,拳拳冲面,老四也没脸了,索性挤出眼泪哭爹告奶。 李绥绥要务在身,没在他身上浪费时间,绑在马后径直拖去郡衙,他以为要被送官,但并没有,她缺德带冒烟,给他挂根铁索让晏宁牵着,成日趴儿狗般随性遛在身后。 她在沣安郡逗留数日,与闻风而来抗议的一波波官员斡旋,她态度决然,不卑不亢,以三寸巧舌战群儒,一壁说服诸君对梁平守望相助,一壁提振其信心,而后又是一连几日废寝忘食守着工匠制械。 他渐渐对她另眼相看,心中屈辱忽然有些渺不足道。 至后来,看她校场点兵,演示弓/弩。 那是在沣安郡的最后一日,身披黑甲的公主执弩立于一众志士间,为晨曦映亮的脸,唇无点红,却说不出的英姿勃然、锋芒毕露,统共十二矢,十之九,百步命红心,两百步不离其右,超然箭术令在场诸位顶礼膜拜,无人因她并不合格的男相而小觑,或者,根本不在意。 老四首次觉得心底有什么沸腾开,对其仰慕之情油然而生。 他小心翼翼探问公主:“我不愿被发配去当苦役,改充军行不行?” 她安静看他一眼,未加考虑即颔首。 一个点头,胜过千字深文大义,老四陡然一个激灵——她一直在等他自己开口。 她肯给机会,必然不是出于信任,或只是将机就机余光分人,但这余光,令这个被命运抛入谷底的男人看见星火。 饶是决意为其赴汤蹈火,此时见她归来,模样老大不高兴,老四仍心虚,默默缩回角落降低存在感。 晏宁抱着换下的床褥对她道:“公子把衣服换下来,我一并拿去洗。” “洗什么洗。”李绥绥搁下弩,头也没回指扬老四,“打杂的事给他,明日起,你跟着我操练。” 老四闻声立马尥蹶子:“我、我不干,我是来上阵杀敌的,又不是……” “揍他。” “……” 蓟无雍的否定,未能抹杀李绥绥的干劲,但集训展开,硬性问题无意外出现——她没练过兵,仅以己身习射经验倾囊相授,又操之过急,只前期眼力及身形的苛刻训练,已让人吃不消,整日下来,满腹黄沙的兵卒们几乎饭都吃不下便昏睡过去。 有问题解决问题,她又寻去玄甲弩营,打算找指挥讨教。 月上梢头,边塞短暂的苦夏闷热异常,军帐中更如蒸笼,儿郎们留条犊鼻裈已算矜持,是以,见她冒冒失失闯帐,巡营至此的蓟无雍脸都黑了,拽其甲袖径直拖出,劈头盖脸便斥:“大半夜的,别不像话。” 不知是刚看过一帐裸男,还是因他这壮丁适时出现的缘故,她眼睛贼亮,没见羞耻反莫名其妙咧嘴笑,随后死皮赖脸将他拉回帅帐,仿佛那日的不愉快早抛诸脑后。 由训兵问到军备,再深入列阵,她问题层见叠出,叽叽喳喳刨根问底,委实烦人,换作旁人,他必然觉得无聊懒加理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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