弹指后,墙根下土地四分五裂,巨大的砖块轰然坠下,巍峨城墙瞬间坍塌出三丈宽的豁口,屡遭算计的西夏人这回长了心眼,竟以头车深挖地道至此,并将地基掏空加以板撑燃烧,导致激战之时,城墙垮塌。 李绥绥再度疾喊:“火油!快!” 墙上兵卒得令,齐力将火油浇向下方头车,尘烟未散又起滚滚黑火浓烟,李绥绥快速掠至视野清明处探头张望,果然,倾倒的砖石不仅砸断部分羊马墙,还将矮墙后的护城壕填平,此处,俨然成为便捷通道。 李绥绥当机立断命晏宁留此固守,她领天玑营部分兵卒赴援弩营尽守破口,试图以密集箭矢拦截冲城敌军,西夏人对玄甲射手早生忌惮,不止引障守御,还以炮车投以烟球反制。 蓟无雍转顾烟球落处闪电般炸出的血雾,剑眉霎时紧锁,一鼓直刺敌将咽喉,又见元赫扬驱虎狼师杀奔出阵,直冲缺口,他一壁呼将士变换阵型,一壁骤马挺刀纵横莫当,快速杀散元赫扬冲势。 被炸懵的老四堪堪自乱石中甩着脑袋爬起,又拉了一把护在身下的李绥绥,他后背甲胄被炸穿,倒是命大,但许多同伴却无他幸运。 惨状不忍顾,李绥绥呼吸浊重,即嘶声大喊:“重新结阵!死守!” 烟球的威力无可忽视,她心念电转,踩着乱石跳入杀阵,轻身穿躲乱刀,悍然不顾冲向远处投石车,手中弩机瞄准投手一再连发。 “你找死!”蓟无雍折马而来,挡飞挥向她的斩/马刀,厉声命她回去,她充耳不闻,遂将空弩负背,抓起地上长戟猛挥敌骑,缴马而上。 “城内无守,你不可擅离放他们过关,军令如山!”蓟无雍并马拽她,辞气明显压不住火,“别逼我送你回京都!” 战场之上,蓟无雍对自行其是的人态度零容忍,他是个说一不二的人。 她想参战,只能绝对服从,由不得半分犹豫。 四目相对,李绥绥哑然张了张口,终是拨马回退。 蓟无雍即呼右翼捣毁投石车,又迎向不断劈来的刀剑,直冲敌军主力,尽斩大将于马下。 厮杀至天暗,风雪象刀割面,目不能睁,极度恶劣的环境下,北狄早挂免战旗,而此处冰天雪窖中的两军,军势皆无可避免愈战愈衰。 彼时,元赫扬接哨探回报——径望阮都十里后有大军压进。 西夏人不甘撤返下寨,看似胜负未分,实则玄甲于此战生折五万兵马,连天玑营亦死伤过半。 硝烟烬,留下遍地横尸,令鬼神亦触目崩心,转眼便以暴雪覆埋修罗炼狱般的血战痕迹,不少百姓自发出城,凄怆流涕带回儿郎们的遗躯。 不多时,常戢急马赴阮都,铁骨铮铮的将军见得此间情形亦泪目,只讲得出:“末将来迟。” 大启同时抗击两国,本难以立脚,但前方顶下猛攻,后方亦在紧急征募兵马物资,常戢这回率十万新兵驰援,虽迟未晚。 蓟无雍与之详谈守御,又将兵马重新整合驻防,后夜回营惫懒躺进椅中,合眼间瞥见案上横七竖八一团乱,力倦神疲的丞相叹了口气,直起身木着脸去整理,目光随即被面上的小报所引。 一则“万金求医”的告示占据半页篇幅,委实醒目,内容却简练得过分:酬以万金,求寻精研岐黄的儿科圣手,保康门都尉府。 民间产物与邸抄重要性不可比,小报通常会迟缓积压送来,这份日期已是半月前,下方果然还有三份,同样的位置与篇幅,登载一般无二的求医告示,日期却次第较前。 都尉府就一个孩子,且登文持续,事情可想而知。 蓟无雍皱了皱眉,唤寸楼来交代几句,遂起身转至天玑营,遍寻不见李绥绥,他又挨个问岗哨,一路问到箭楼最上层。 她怀抱酒坛,颓靠在角落窗檐上,大约吃醉,面如酡霞晕染,发直的目光一径凝望着漫天傲雪。 蓟无雍屏退守卫,上前唤了声公主,本欲宽慰孩子之事,谁料她听见这声称谓,满布血丝的眼睛转顾来,忽讥讽地笑了下。 蓟无雍颇觉头痛,伸手晃了下酒坛,竟已空,她还当个宝贝紧搂不放,且虎着脸,满腔浓浓的不悦:“别什么都抢……走开……” 蓟无雍静静道:“借酒消愁有何用,若放心不下,便回去看看……” 不劝还好,一劝就炸,她忽地声嘶力竭吼道:“你让我有何颜面回去!” 驿动的情绪仅绽现一瞬,逐渐化为惨淡,她复又别开头,颤声道,“一派剩水残山,我有何颜面回去,他现在肯定在笑话我,卑鄙哄骗他的江山,还守不住……哈,那老匹夫,他明明清醒得很,偏生不当众揭穿,他要我后生为此不安,为他的江山惶恐……他最是晓得如何折磨人……” 她醉言跳脱,声不成调,近乎是自言自语。 蓟无雍陡然明白她心头煎熬着什么,幽深的眸子呈出一丝复杂,温声劝导道:“世间从来强食弱,无论谁执牛耳,这一战都无可避免,你不必有负担……” 她恍若未闻,兀自打断他:“即便守不住江山,我也得守着你。” 蓟无雍微愣:“为何?” 李绥绥醺然笑笑:“因为我愚笨,不及你们会玩权弄术……只好时时刻刻盯着你。” “没你这监工,蓟某亦会收复失地,还你安心的。”蓟无雍仍如哄小孩般辞气和善。 她又是阴晴不定一笑,鄙视的眼神还夹带些许麻木:“安心?口里甜如蜜,心里黑如漆,蓟无雍,你可有一日后悔。” 蓟无雍并未生气,亦未作答,只哂然:“别借着酒劲,什么话都敢说。” 可她天生反骨,不但敢说,还要明算账:“你早知太子计划,你分明可以将杀戮掐死在萌芽,可你想一劳永逸,让太子永世不得翻身……所以故意放那蠢货杀进宫,又故意撤去接应将我留下……是,我再无利用价值,一死,假遗诏亦成死秘,可你们背信负义也就罢,偏生还恶毒,竟引秦恪来救我,若他死于太子之手,你们不止不用兑现承诺,还可以让莱国公对太子彻底寒心,真乃一了百当的好盘算……属实可惊可叹……” 京都里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大约日日在她心底千回百转,即便神思恍惚,亦能讲得文不加点鞭辟入里,本是切骨之恨,待她能倾诉出来,已消咽成无滋无味的陈述句,说道最后,声气甚至黯然得几至不闻。 “你被关在静心台之事,我当时并不知……” 话至一半,蓟无雍忽然反应过来,她守着他的真正目的——她以为他想独揽兵权,日后鸟尽弓藏加害秦恪,所以,但凡他有风吹草动,她就会毫不犹豫先送他上路? 思及此,他的心沉了一下,语气稍冷:“那是今上对你的承诺,要反悔也是他,你守着蓟某无用!” “十四……” 她对那少年从无恶意,更是深谙帝王之道,透彻那份血种自带的寡情,她心甘情愿与虎谋皮,无可抱怨,惟是麻着舌尖,喑哑低叹,“你们做得太绝……到底是谁,杀了江徐清,又到底是谁,给官家下毒,你说……” 要他怎么说,她带着答案问,他再讲一遍亦不过是揭开陈伤,让她再疼一次。 他哄骗李绥绥求旨北上时,京都局势已全盘在握,那时莱国公立场不坚,天策军救助被略的公主时,他便将计就计杀了江徐清,抽丝剥茧地分析凶手指向都是太子,当时能骗过李绥绥,亦足以让莱国公因同样疑心而动摇,以至于太子去皇城唱大戏,却后续无力,显得愚不可及。 整个计划中,先帝的病情,便是精准操控太子起事的关键一扣——那段时日,常伴君侧的可不止王美人,还有十四,如今的新帝。 李绥绥够狠、够聪颖,但蝇营狗苟的事始终与她隔着一道墙,她不够卑劣,或者,只是从未对他和十四真正寒心。但她掩饰得极好,他甚至不知她何时发现端倪,且早将身边人事安置,还默默配合丢了半条命。 蓟无雍深深看着她,片刻才缓声道:“男人卧枪林,孩儿裹襁褓,怕他不归,忧他不暖,恐自己当逃兵,非要问来恨事,才能逼自己坚定么?万无必要,李绥绥,你现在即可去找你相亲相爱的人。” 这句话仿佛是劈来的闷棍,恰好命中要害。 李绥绥五脏蓦地抽痛,压积的种种情绪宛若高山崩裂再不可控制,她气得浑身发抖,酒劲顺着怒火顷刻窜烧至颅顶,烧出满脑浆糊再无巧词力争,只剩直白相讥:“你到底是什么毒魔狠怪,啊,黑心黑肺,冷血无情……” 仿似不痛不痒,他还说了声“过誉”,李绥绥深吸一口气,咬牙闭了闭眼,长密的眼睫宛如被打湿的黑丝绒,隐隐透出水泽。 蓟无雍心底无奈,一字一句道:“哭出来便好,旧事已矣,再提无任何意义,蓟某答应公主,会守住江山,不让先帝笑话你。” “谁要哭。”她吸了吸鼻子,扭头视窗外,欲让风雪冷却眼中难耐的滚烫,可没能多撑一秒,眼泪已滚下面颊,她慌乱抬手擦眼,可爱恨冲天来不可遏去不可止,拂不尽泪如雨下,她不知所措弓身压住酒坛,捂着眼睛埋进膝盖。 看着她肩头背脊不可自抑抖成一片,仍是哭不出声,蓟无雍再是铁石心肠,亦忽然有些顶不住。 遥想永乐公主那二十年,过着世间女子少能经历的人生,老天爷赏她绝世皮囊,将整个王朝的金贵都镀进她骨子里,昔日盛时在官家手心发光,灿烂堪比八月艳阳;跌入深渊,她也未作弱者,阖宫上下作践过她的,尽数挨掴遭捅,又索性火烧耻辱,更遑论她在京都里的狷狂事迹,嚣张难缠得令人头皮发麻。 她却在他麾下收着敛着,惟望不被当作麻烦遣走。 她明明最适合做个附庸风雅的贵胄美人,他却让她像条丧家犬,在此抱着酒坛子抹泪,那模样,状似霸着护着她最后的山河,可怜得令这个铁骨铮铮的男人心口发轻。 蓟无雍伸出的手,迟缓在她头顶摸了下,动作甚轻,如怕扰灭这盏随他潜身远迹并肩风雨的孤灯:“这里太冷,我带你换个地方喝酒。” 明知前尘恨事熬得人发疯,他随便一个风声吹去北营,然后将一切粉饰周全,便可圆了这对痴男怨女。可他是毒魔狠怪啊,不想替她止损,只能再给她一壶解忧君,看着她大醉失智,看着她再无倔强,痛贯心膂哭过、吐过这一场。 他知道她足够坚韧,沉酣过后,这夜的万念俱灰会随大梦去,她会蒙上心再不提,会与他再度滚向修罗血海。 而阮都得常戢驰援,持续平静了一段时间,至春末冰化,西夏王庭遣精兵助铁骑,战火再度燃起。 这一打便是四年,宜作速战的西夏人未能蚕食大启更多城池,百余场大大小小的战役,只出不进,消耗甚大,终是扛不住持久战,于第四年冬,被越战越勇的玄甲驱逐出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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