衔蝉从前并无大愿,只因隆冬伊始,生活之苦重叠翻涌无知无歇,道理是一点点悟的,心是一点点明的。如今娄褆问她,她亦不惧怕,声虽柔但坚定:“民女有三愿:一愿国泰民安,二愿亲人常在,三愿世间女子昂首挺胸,与男子齐肩。” 见娄褆若有所思,又继续说道:“如今国不泰名不安,燕琢城没了,民女的至亲也没了,挚爱之人随谷家军在深山之中。而民女打小爱读书,忽有一天学堂也不许民女去了。这三愿,非门面之言,实属民女心中真实所愿。” 娄褆一时感慨,并没应衔蝉任何。慷慨之词能信手拈来,但她企盼的盛世却难实现。娄褆不愿骗人,是以低下头去。 待衔蝉和墨师傅出门,娄褆看了白栖岭半晌道:“若白兄不曾与我相识,也不会卷进这惊涛骇浪之中。此去关山万重,艰难险阻,你我二人还像从前一样,先道诀别罢!” 娄褆没有玩笑,若非他是皇子,太子忌惮着身子骨不好的父皇,此刻他已被碎尸万段了。谷翦走后,他如今是笼中的鸟,不定哪一日就被拧断脖子一命呜呼了! 娄褆道:“我有一事相求,若我当真遭遇不测,这天下亦是不能让给太子的。他不顾百姓安危割城给鞑靼已足见其品行,若我死了,少将军谷为先能当此重任。” “少将军有大将军护着,轮不到七皇子托孤。”白栖岭最不喜这样的时刻,好似再见不到了。 娄褆点头:“许是我多虑了。你呢?若你此去…” “请七皇子照料好我的亲眷。”白栖岭自衣袖之中拿出一页纸递与他,娄褆并没接,笑道:“我知晓你的亲眷是谁,你不必写名字给我。” 言罢又玩笑一句:“你的亲眷,都不曾回信给你。” 白栖岭一摆手:“不送!” 娄褆大笑三声,走了。 白栖岭站在空荡荡的院子里,一时之间心有戚戚。他觉着自己应当与娄褆多说些,毕竟这一次与以往不同,谷翦不在、他亦走了,娄褆身边只剩文士,文士遇事要么动笔要么死谏,未免损失太过惨重。 娄褆许是料到他会有此念头,命人给他送了一封信,信上写着:“我命自有天护,你尽管去罢!” 白栖岭打京城启程那一天,已是京城初夏。十里江堤花红柳绿,一派嫣然景象。他并未着急出城,而是与獬鹰沿堤而行。看身影倒于水中,恍惚也有倜傥模样。再看本人,眉峰聚拢,凶相难挡。迎面过来一个女子,见了他绕路而行,只因他脸上自始至终写着:别惹我。 他见怪不怪,回头对獬鹰说道:“要说这世人的胆量,恐怕无一人可与我那狗腿子相比。单单别人见我绕路而行这点,我那狗腿子就不曾有过。若有,也是装的。” 他想,主仆之见亦是讲求缘分,像他与獬鹰和哼哈将、他与孙燕归。对,他的狗腿子如今有了一个正经名字。这是好事,这在这乱世之中犹若一道神光。 他如此惬意,自然会碰上一二熟人,问他要去哪,他便说:“得闲逛逛。” 白二爷哪里会得闲闲逛?须臾之间消息就到了太子娄擎耳中。此刻他正按着一个宫人亵玩,半透明的纱幔里一人光裸上身手中攥着一条软鞭,每当他挥鞭,就有尖细的惨叫声。那小太监受不住,挣扎起身,被一旁站着的太监按回去,那太监口中讲着恶心话:“太子赏你的,你别不识抬举!” 小太监嚎哭出声,转瞬声音转成闷哼湮没在被褥之中,娄擎十分快意,对那来者道:“白狗不是带了个美人回京城吗?把人抓来。他尽管闲逛,他的美人会跪在我脚下。”讲完颤着音,将那小太监从被褥中捞出来,看了一眼又按回去。 “那美人被接到了七皇子的外宅。” “哦?有趣。那便烧了那外宅,把人抢来。” 来人得令退下,出了殿门腿一软,被身旁的人扶起,那人问他:“里头如今是谁遭罪?” “前日从影妃宫里抢来的那个。” 娄擎癫狂不分男女,他生性残忍嗜血,皇上龙体康健之时他尚能忍着,如今那父皇整日在龙床上哼哼,他便露出了马脚。奴才们怕他,却又不敢言,被他糟蹋,得几文钱,连个疮药都买不起。也有人逃过,抓回来变本加厉。 白栖岭转了一圈后向城外去,骑上马转了几圈,终于甩掉一波人。他不能让人知晓他将往的地方,不然藏在江南大仓的粮草就会被人发现。如今粮草矜贵,万一被人探听到,那势必是要以各种手段抢走的。 待去到白家驿站方歇息,獬鹰拿着一封密信给他,它拆开来看,那个没良心的仍旧没有任何只言片语,然而谷翦的消息却吓到他。以谷翦之意,待他缴了匪,便派谷为先与途中接应他,以确保万无一失。 白栖岭把信烧了,心内想着,来接应也好,不然以如今的境遇,那大仓注定要被几波人盯上,又是一场混战乱战。 谷翦剿匪他亦不意外,谷大将军,能进能退,可谓真正的“战神”,战神不会被堵住,因为他会杀出重围。只是白栖岭担忧自己的“亲眷”,担忧剿匪之时她遭遇故人,心再死一次。于是再次提笔画下一幅,是一幅认真画出的山河日月。 獬鹰仍旧看不懂,事实上他认为,那花儿不回信,八成也是因为看不懂,她没准都不知那鬼画符出自谁手,如今好好画了,恐怕她更迷惑了。 白栖岭看出他的想法,眉头一挑,颇为笃定:“她能看懂。不然我们白白相识一场。”言罢把信给獬鹰:“派人送去。” 他心疼花儿,霍灵山一役、燕琢城破,她心中惦念的人逐一远去。若那个飞奴也因着剿匪出事,不知要在她心上扎怎样一刀。她对飞奴不一般,整日飞奴哥哥、飞奴哥哥的叫,他们应是曾有两情相悦的心意,若非时局动荡,恐怕他二人早已喜结连理。 那个飞奴不嫁也罢! 白栖岭打隆冬于马车内第一眼见到飞奴,就察觉到他身上的阴森狠戾,他不走正道亦是在他意料之中。花儿若真嫁与他,不定要吃什么苦! 全然忘记当日他信口开河:若你钟意你飞奴哥哥,我全力成全你们。 可见白二爷的嘴,也惯会骗人讷! 作者有话要说:
第45章 额远河硝烟(五) 白栖岭越向江南去, 离燕琢城越远。他总会心慌,偶尔问獬鹰:那头来信了吗?獬鹰知晓他惦记柳公和花儿,但眼下他们要剿匪, 为确保万无一失, 已断了与外界的联系。 白栖岭马不停蹄地走,累得不行的时候靠在树上休憩, 他又做梦了。这次梦里竟又是花儿。她正坐在一间黑漆漆的屋子里哭,他问她怎么了? 她答:“二爷, 我害怕。” 他刚要上前安慰, 一把大刀已架到她脖子上。白栖岭在梦里大喊:“你敢!你敢动我白栖岭的人, 我要你死无全尸!” 那人不顾他的恫吓, 一刀砍向花儿。白栖岭打梦中惊醒,獬鹰跑到他面前问他:“二爷, 怎么了?” “我梦到孙燕归被人砍头了!” 孙燕归,獬鹰愣了一瞬,才想起白栖岭说的是花儿。想来他很喜欢花儿的名字。二爷梦到孙燕归被砍头了,二爷吓醒了捂着心口。 白栖岭摇着头:“就算她遭难, 千里迢迢也无法救她。若她当真被砍了头,就是她的命!先顾眼前的, 问一下衔蝉可安顿好了?” “衔蝉安顿好了。您忘了, 昨晚信上说了。” 此时衔蝉清早睁眼,听到外头的丫头私语:主子说让衔蝉姑娘教咱们认字, 这是真的吗? 另一个丫头道:“主子没打过诳语, 应当是真的。” “可我们认字有何用呢?到头来还不是要伺候老爷小姐,还不是要做一辈子奴才?” 这话发人深省, 外头安静了。 衔蝉轻轻坐起身来, 再次打量这间屋子。那日见过娄褆后, 他就把衔蝉和墨师傅接到了这个府上,进出都有侍卫跟着。娄褆于前一日来过一次,与衔蝉有过一次深谈。 那是白天,为避嫌,二人坐在院中那棵树下,娄褆命人退下,自己在那方石桌上沏茶。衔蝉捏着衣角搭边坐在小石凳上,生怕娄褆说一些让她失望的话。娄褆见她如此,先一步开口:“你不必以世间男女之事看待你与我,你有你深爱之人,而我与我的夫人举案齐眉。不必害怕我会如其他男子一般,借以权利倾轧女子,我没那个癖好。” 衔蝉松了一口气,亦看到娄褆笑了。 娄褆问她:“你既有三愿,如今为这三愿,可想过做些什么?” 衔蝉想都没想脱口而出:“民女想开私塾,教女子读书识字。民女深知自己对读书也只是一知半解,但民女愿终身与书相伴,直至…” “直至成为一名大儒、成为女官?”娄褆打断她。 衔蝉点点头:“是。” “你可知你与旁人相较,有哪里不一样吗?”娄褆推给她一杯茶,邀她同饮。衔蝉接过茶,摇摇头。 “你不好高骛远。”娄褆指着远处做活计的丫头:“私塾可开,但你不妨先教这些丫头。给你半载时间教她们读书识字。若你做到了,那么我将力排众议,助你在京城开一家女子私塾。” 衔蝉认真听娄褆讲话,慢慢眼里湿润了,用力点头:“民女谢…” “不必谢我,谢你自己。回头可以与我的夫人同饮一杯,她从前就曾这样想过,如今被困在深宫大院之内,一举一动都要受掣肘。” 那日娄褆走后,墨师傅来与衔蝉叮嘱:太子其人无恶不作,想来已盯上了衔蝉。要她无论如何,做事当心,若是出门,要带侍卫。 自那时起,衔蝉意识到自己再不是那个在墨坊之中刻模子的女子了,亦非燕琢城里那个无名无姓的人了,她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的城变得那样大,那些人她不懂,那些事她没经过。娄褆要她以最善的善意做事,以最恶的恶意揣度人,她依稀领悟了一些。 此刻她坐在这间大屋之中,将这天然雅致的卧房仔细打量,她尚不习惯住在这样的华屋之中,总觉得那像一场华而不实的棺椁。丫头听到动静问她是否需要进来伺候,衔蝉回应:不用伺候。 速速换了衣裳,出去找脸盆洗脸净口,却见到早就晾好的水。小丫头应当只有十一二岁,还未褪去孩童的天真,神情跟小阿宋一模一样,歪着脖子笑:“姑娘,你洗脸。” 衔蝉脸还未洗完,那小丫头的帕子已递了过来。小丫头是话多之人,在一边跟衔蝉自报家门:“姑娘,往后我伺候您。您别看我生得小,其实已经满十五了。您叫我秋棠,因为我家院里有一棵海棠树。” 她讲话像花儿,衔蝉一下就觉着她很亲。抬眼看秋棠,想起花儿妹妹,就动手摸了她脸一下。 秋棠由着她捏一下,问她:“今日就教我们识字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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