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吐真言(上) 永昭十一年,壮月,望日。 明月悬挂于秋空之上,飞舞的萤火虫卷帘而入,又是一年中秋佳节,又是一度团圆之夜。 白日,纪妍忙着筹备宫中的中秋晚宴,云柔则一人待在尚宫局的居室内研读兵法。 全神贯注之际,忽闻窗外有人走过的动静。她探头望出去,只见云卿站在不远处,一身青蓝衣衫,发髻半绾,阳光照射下,绀青色的发丝随风而摆,灵动至极。 目光对视的刹那,他手中握着折扇,正信步上前。 “大哥,你怎么来了?”云柔有些意外。 “怎么,不欢迎我吗?”云卿眉眼一抬,反问道。 “倒也不是,只是没想到。”云柔撇撇嘴,表示自己并无此意。 “你把东西收拾一下,母亲让我接你回府。”云卿没有进门,直接站在窗边吩咐道。 “今日吗?”虽然纪妍先前已跟同说过尚宫局人多嘈杂,过上几日会让她搬去纪府,静心准备科考之事,但她没想过会是今天。 心想自己什么都没准备好,于是问道:“明日行吗?今日时间有点紧。” “这离关宫门还有五个时辰,就算把整个尚宫局挪过去都绰绰有余了。”云卿冷哼一声,并不理会她的托词。 “可是,我想等宫宴完了再走……”云柔说话嗫嚅吞吐,渐渐没有了底气。 云卿知道她那点小心思,今岁夏日不少地方连着两个月滴雨未落,闹了饥荒,国库也不充裕,所以此次中秋宫宴永昭帝只宴请了四品以上的官员和贵族。 兴许是昭宁帝姬在永昭帝面前连连对千尘有溢美之词,再加之千尘年少时曾从师于宫中最好的乐师,琴技了得。永昭帝就特召了高千尘,于宫宴上抚琴一曲。 云柔本已心生一计,待到宫宴开始,便乔装混入众宫婢中,一睹千尘抚琴之时的绝世风华,顺便盯一盯昭宁帝姬的动静。 可云卿这个“不速之客”的出现,毁了她的好计策。 “不行,你若敢让我白跑一趟,我定饶不了你。”云卿没有丝毫退让。 云柔看了他的模样,知道此事没有商量的余地。 想起上次云卿说饶不了她的时候她还不以为意,结果第二日云卿便到纪妍面前告了个状,她就被罚抄了《左传》,只能一边不情愿地收拾东西,一边在心里默念“惹不起”。 云柔被安排进后府靠西边的屋子,紧挨着后花园,屋子不算大,但特地翻新过。 云卿此前还酸溜溜地对纪婠说过:“母亲之前还不喜欢云柔,现在可是比对自己亲女儿都好。” 纪婠反驳道:“云柔是今后要上朝的苗子,才不像你,整日不学无术,就知道翻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本子,我看以后哪个官家小姐肯要你。” 酉时,云柔刚用完侍女们送来的晚膳,便倚坐在门前的长椅上。 她靠着栏柱,手中捧着本书,却没有心思看,目光定定,放空着看着夕阳西下,心中盘算着这个点宫宴该举行到哪个阶段了。 正当望着远方出神时,身后传来云卿的声音:“大过节的看什么书,跟我出去玩儿。” “去哪?” “带你见个人。”云卿说罢便朝外走去,云柔进屋将书收好,小跑几步追了上去。 云卿平日出门没有坐马车的习惯,不过考虑到此刻已是傍晚时分,再加上朝露的铺子离纪府也算不上近,就让侍从驾着马车与云柔一同出发。 马车徐徐行到西街,朝露的铺子到戌时就打烊了,云卿只能让车夫将马车停到后院的地方,轻叩了三下后,门缓缓打开。 朝露一看是云卿,有些意外,但也没有很意外:“有事?” 云卿指了指天上的月亮:“看你孤家寡人的实在太可怜了,所以本爵屈尊陪你过个节。” 朝露松开把着门的手,看到站在云卿身后的陌生女子,猜测道:“这位是兰陵郡主吗?” 云柔一时没反应过来:“啊?” 云卿脸色一沉,提着两坛酒进了门:“什么慕容璟,这是我妹妹云柔。” 朝露虽常听云卿提起他常来往的官家子弟,可仅仅只见过昔垚和长孙钰,听闻云柔常年在宫中,便猜测这女子是慕容璟了。 她神色有些尴尬:“是纪小姐啊,不好意思,我听闻你常年在宫中,所以没想到能在这碰上你。” 云柔看着朝露,恍惚间觉得这少女身上隐隐带着些江湖侠义,心中生出几分亲切来:“叫我云柔就好了,之前听大哥提起过姐姐的武功特别好,不知道今日是否有幸见识几招。”看着朝露那张眉目间略显稚嫩的脸,她话音刚落,又问道,“不知我们谁比较大?” 提到年龄,朝露迟疑了一瞬后道:“我是孤儿,不太清楚自己的生辰。既然你是云卿的妹妹,喊我姐姐也无妨。” 云柔感觉自己似是提到了她的伤心事,有些尴尬,当下转移话题:“姐姐今天这身衣裳真好看……” 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 不知不觉,云卿和云柔都有了几分醉意,而朝露明明喝得最多,周身却没有一丝酒气。 应着云柔的催促声,她换上了一身月白色的剑服,站在月下挥舞着一柄长剑。 她出手极快,剑气如虹,白色身影在月色照耀下如浮光掠影般,使人目不暇接,虽然没有配乐,但不多不少一曲的时间,剑回剑鞘,急速流动的空气顷刻间恢复如常。 云卿第一次见朝露正儿八经地在他面前展露自己的剑术,看着那个浮光掠影般的身影,点点酒意中竟觉得眼前的一切仿佛是一场梦般。 他曾见千尘的母亲高渐漓在纪婠的生辰上舞剑助兴,本以为景阳教的弟子剑术已是一骑绝尘,而在此刻,眼前的身影与记忆中的身影两相对比,竟隐隐有超越之势。 “师父,你这剑术不去参加朝廷的擂台比武真是可惜了。” 一直以来,云卿觉得自己朝露年龄相仿,除了斗嘴之时会阴阳怪气地喊她一声“师父”之外,其余时间都是直呼其名,偶尔还会出言不逊,或是给她取些损人的绰号。 而这次,他是真心实意地叹服,不带任何讽刺意味地喊出了那声“师父,厉害”。 朝露却不屑一顾,径直坐回了原处,把剑搁在一旁,将杯中之酒一饮而尽道:“当官还是省省了吧,天天上朝皇帝不嫌麻烦我都嫌麻烦,还是做个奸商来去自由得快活。” 云卿噗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想起朝露那些贱卖了的石头:“就你想当奸商,下辈子吧,什么时候把你那些石头涨涨价再说。” 还没等朝露回答,耳边传来了女孩隐隐的哭泣声,两人看向云柔,只见她捧着酒坛子越哭越大声,最后干脆侧身躺倒在朝露的膝盖上,抱着她的胳膊仿佛像找到什么救命稻草般不肯松手。 朝露被云柔这一突如其来的举动弄得有些不知所措,她轻轻地搭着云柔的背,看向云卿问道:“怎么哭了?” 云卿似乎是猜到了些什么,但又不好明说,只能眼神示意,暗示朝露。 朝露脑海里盘桓了好久也没悟出个所以然来,云柔却突然开口了:“尘哥哥不喜欢我……尘哥哥有喜欢的人了……” 朝露想到云卿此前说过昭宁帝姬看上千尘的事儿,惊讶地看了眼云卿:“怎么连她也喜欢高千尘啊?” 云卿自言自语道:“那不是很正常的吗?阿尘长那么好看,我要是个女的我也喜欢他……不过还好我不是女的,不然情敌也太多了……” 戌时二刻,两人告别了朝露打道回府,用了半炷香的时间,马车行至纪府正门。 云卿只是些微醺,并不碍事,但云柔酒量差得不行,几杯下肚后已经开始说胡话。加上情绪激动,又痛饮了小半盅,此时已经辨不清东西南北,认不得爹妈兄友了。 云卿先下了马车,侍女们扶了云柔进屋之时,恰好撞上参加完宫宴回府的纪婠和萧洛。 纪婠这几年已经不太管云卿的事了,看到此刻的情景,久违地发了火:“纪云卿,你自己胡闹就罢了,带你妹妹出去厮混像什么样子。” 云卿解释道:“云柔日日苦读,难免压力大。我不过是带她出去喝了几杯酒,谁知道她酒量这么差。” 说完他狗腿似的补了一句:“下不为例。” 云卿向来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格,若是四年前遇上这事,他早就与纪婠吵得不可开交了。可这些年纪婠很少管束他,他的态度反而好了起来。哪怕偶尔做得出格了被训斥几句,每次服个软也都过去了。 再加上云澜的事情在他心中一直是根刺,不过云澜的运气似乎不错,这些年来与昭元帝姬过得也算安稳。 云卿心中那根刺也慢慢松动了,渐渐没再提起过那个清晨和那些一去不复返的往昔。 夜色朦胧,视线受阻。 到了后府烛火通明处,纪婠才发觉云柔的嘴被堵着,又怒道:“你堵她嘴干什么?” 云卿心里嘀咕着还不是怕她胡言乱语被人听到,酒醒估计想死的心都有了…… “母亲,她自己喝多了把毛巾当糕点,咬着不肯松,我扯都扯不下来……” 纪婠不信邪,轻轻一扯,云柔开口说了一句话,纪婠一惊,眼疾手快地又给她堵上了。 “霜降,带小姐回房。”
第23章 吐真言(中) 次日清晨,云柔从榻上醒来时已近午时,虽没了昨日的头晕目眩,却仍感到周身无力,仿佛大病一场。 看着塌边几案上的空碗,还余着淡淡的药香,她用力支撑着下榻,却双腿一软,直愣愣地跪倒了下去。 用了好大的功夫,才勉强坐了起来,唤来侍女帮她洗漱更衣,待到事了已是巳时初刻。 此时云卿恰好回府,路过后苑见云柔已醒,正想着如何放缓脚步从背后吓她一激灵。 云柔却先发现了他,匆匆跑过去,拉着他坐在苑中的亭台,给他斟了杯茶,压低了声音问道:“昨天我闯祸没?” 云卿轻抿了一口茶,目光似戏谑般地打量了她一番,看得云柔有些发怵:“闯祸倒没有。” 云柔如释重负,刚放松下来,一颗心又提了上去,只听云卿道:“只是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了。” 云柔虽不记得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但从云卿的表情中,也能分析出十之七八来,她一侧脸颊瞬间通红,一把夺过云卿手里的折扇,挡在前面问道:“除了你和朝露姐姐,没人知道吧!” 云卿又斟了杯茶,眼带丝丝笑意,气定神闲道:“母亲也知道。” 云柔心下大惭,后面连着几天面对纪婠都紧绷着。 直到某一天纪婠实在忍不住开口说:“云柔啊,姑母早知道你喜欢阿尘了,不过这事儿不好外传,日后万不可跟着云儿胡闹,酒后失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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