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青年的模样,她顿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 眼前人面容清致,睫毛下的眸子折着微光,明明穿着最华贵的衣裳,却遮不住周身萦绕的孤寂。 雕着凤纹的发冠金簪如同一道看不见的枷锁,将他箍在了含元殿的金凤椅之上,箍在了凤仪宫的琉璃瓦下,箍在了从出生起便既定的宿命里。 昭宁帝掀开他的袖子,看到瘦削而白皙的手臂上布满了指印,有仍泛着鲜血的,也有恢复到几乎看不见的。 每次蛊毒发作的时候他都只能用手掐着自己的胳膊,以另一种痛来转移蛊毒带来的痛。 然后在毒性消退后,重新穿上那身凤袍,伪作什么都没发生过那般,继续呆在身份给他圈定的囚笼中,接受旁人的尊崇与跪拜。 昭宁帝想伸手去碰这些触目惊心的伤口,却怕弄疼了他,只能轻轻地问了句:“很疼吗?” 桑氏笑了笑,目光闪躲道:“还好。” “为什么不告诉我?” 桑氏愣了愣,垂眸道:“陛下日理万机,不该因这些小事忧心……” 原来在他心里,这只是小事。 玄清宫内,青屿正被昭阳缠着比武。 这单青屿当年就是因为剑法好才被永昭帝选来玄清宫做侍卫的,这么多年过去了,武功只增不减。 而昭阳选了从文,再加上从小对于习武这事儿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犯懒,混了个半吊子,却也会临时兴起,想活动活动筋骨。 “青屿,你怎么总是放水啊,真没意思。”昭阳扔了剑,挂脸道。 青屿双手握剑,躬身行礼道:“臣怕伤了殿下。” 昭阳又愤愤举起剑:“不行,你给我认真点,不然就是蔑视本宫,本宫同样治你的罪。” 青屿面露难色。 “昭阳,你可别为难青屿了。”纪嬗一回宫就看到了这一幕。 青屿对着纪嬗行了一揖,松了一口气。 每次纪嬗不在,昭阳便会在宫里找人陪她解闷,宫人们避之不及,可侍卫却不得不贴身跟着,以防不测,于是他就成了那个最倒霉的人。 昭阳看了眼青屿,对着纪嬗道:“行啊,那父君陪我玩呗。” 她将手中的剑扔给纪嬗,自己又拿了一把。 纪嬗握着剑,愣了愣:“昭阳,我们还是换个别的吧。” 纪嬗自从当年选了从文后,二十年来再也没举过剑,小时候学的那点皮毛早忘得点滴不剩,再加上之前被行刺,伤了肺和心脉,别说比武,就连快步走一段路,都会咳个不停。 “父君,你才三十出头,怎么就活得跟七老八十了一样。”她边说着,剑已经在猝不及防间到了纪嬗胸口。 纪嬗来不及躲闪,慌了神,昭阳却一点都没有收手的意思。 “大人小心。”青屿忙上去阻拦,却因为离得远,赶不上昭阳出剑的速度。 但闻一清脆的碰撞声,昭阳手中的剑被一暗器弹开,打落在了一旁。 宫门处传来永昭帝声音:“小蹄子,伤了我男人,我可饶不了你。” 众人往宫门口看去,纷纷敛衽行礼,只有昭阳不以为意,捡起那把剑,朝地上捅了捅。 只见那剑的剑尖直接缩了进去,这是最近夜市上流行的一种玩具剑,看着逼真,实则不会伤到人。 纪嬗惊魂未定,眼中的湛蓝还隐隐闪现着。 永昭帝上前点了点昭阳的脑袋道:“吓到我男人,也不行。” 真是偏心!昭阳扫兴至极,背对着永昭帝颓然坐来。 只听永昭帝命令道:“你从明日开始就去上朝。” “为什么呀?我还没到十六呢。”昭阳一听上朝就头大。 “孤已经让中书省修订了法令,只要是大帝姬的上朝年龄不再受限。” “母皇!”昭阳哀怨道。 永昭帝搭了搭她的肩,坏笑道:“我还不知道你的心思,要真等到十六开了府,就怕是就跟你二姐一样躲在宫外不来了。” 昭阳挺了挺身子,讨价还价道:“上朝可以啊,但还得让皇姐再下道圣旨,不能让都察院那些谏官说话。” 要说宣政殿群臣最怕的是什么,不是皇帝,也不是帝姬,更不是丞相,而是左右都御史,左右副都御使,东南西北佥都御史组成的大周最高督察机构。 她们永远能靠着嘴巴,把芝麻大点的小事上升到民生国本,伦理纲常…… 永昭帝笑了笑道:“那可不行啊,这大周可最讲民主了,作为大帝姬,自然要善于纳谏,任人唯贤才行。不过有些事情也不能太拘于小节。这些谏官的话么,有道理你就听,没道理你就和稀泥,但是不能不让她们说。” 有道理就听,没道理就和稀泥,也是为君之道之一,学到了。
第83章 悔难追(上) 为促进农耕与贸易,四代武皇颁布的《英献大典》简化了不少自古流传下来的繁文缛节。 父母亡,子女守孝以月代年,三月过后,云柔就出了孝期,原本定下的婚礼并未受到影响, 昭宁四年的麦月,当稻香拂过山岗,吹遍了长安城,纪府将举行了盛大的婚礼。 婚期就在初八日,也就是八日后。 蚕月,晦日。 无月,只有漫天的繁星。 酉时三刻,晚膳过后,云卿和云柔在府中踱步消食,不知不觉就到了一处精致华美的亭台中。 新辟的院落已竣工半月,而云柔却是第一次踏进这里。 “有一件事情,我自作主张替你应下了。”云卿开口道。 就在三日前,郑元伽特来府中寻云卿。 “作为云柔未来的夫姐,我有一个要求,与此同时,作为郑氏的少族长,我也有一样礼物。”郑元伽开门见山。 “郑二小姐不妨直说。”云卿回道。 郑元伽从袖中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去,云卿抽出信笺,扫了一眼,嘴唇微抿,心中了然:“推荐信,这份大礼果真厚重,只是不知郑二小姐所说的要求是什么?” 郑元伽神情有些凝重,语速放慢了些:“不瞒你说,在我们这一辈人中,郑氏虽算得上人丁兴旺,可元佑是我唯一同母同父的兄弟,也是我父亲唯一的儿子。” “这点我知道,三公子是尚书令大人唯一的嫡子,地位尊贵,将来成了亲,纪氏定不会怠慢他。” “纪小姐会善待元佑,这点我自然放心。”郑元伽道。 “那郑二小姐的要求是?”云卿问。 “一生一世一双人。若纪小姐能做到,郑氏定会举全族之力,保她官运亨通,平步青云。” 初夏的晚风送来阵阵寒凉,淡淡的芍药香驱散了心头的燥热。 云柔捻起一片花瓣,在指尖掐出花汁来,放在鼻尖嗅了半晌后,直到香气沁了心脾,染了肝肺,才幽幽道:“都说她是个精明人,年纪轻轻就将族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如此看,这传言果真不虚。” “你不怪我不问你的意见就应下了?”云卿问道。 “若是有商量的余地,你会不问我吗?”云柔用脚拨弄着小道旁的鹅卵石,“况且,用不纳侧室的条件换一个正五品吏部郎中的位置,还只是眼前的好处。从长远来说,只要郑元佑能稳坐纪氏族长正夫的位置,只要纪氏未来的少族长有郑氏的血脉,那郑元伽对我的扶持便会只多不少,这怎么看都是我赚了。” “再说,我本来也没打算纳侧室的。”云柔的双眸显而易见地黯淡了下来。 云卿明白她话中的意思,这也是他想都没多想便直接答应了郑元伽的真正原因。 对于云柔而言,别说主动纳侧室,就算是送到她面前,只要那个人不是千尘,她就不会有半点兴趣。 夜色下,云卿提着小灯,光打在云柔脸上,风卷起了她披散的长发,未施脂粉的脸上隐隐显出了几分这个年龄不该有的憔悴和萧索。 云卿提着灯的手微微一颤,鼻子有些发酸。 他第一次见到云柔,是纪嬗回府省亲那次。 十四岁的她带着一身市井气息而来,心直口快,不拘小节,唯有在见到千尘的时候,才会在意自己那所剩不多的形象。 那时纪婠认为她不讲礼仪,歪门邪道鬼点子多,一直不喜她。直到云柔拿下会试的第一,纪婠的态度才有所转变。 他是纪婠的独子,本该继承纪氏族长的位置,可是他告诉她,他想要自由,他不想做族长,你替我做这个族长好不好? 她摇摇头,说她是收养的,没有这个资格。 他告诉她,只要你埋头苦读,拿下殿试前三甲,入朝为官,那族内长老定会同意封你为少族长。 后来她真的做到了,可那个假山上的女孩却再也回不来了。 不过八年时间,两千个日夜,她从光阴巷走到了侯爵府,从尚宫局走到了宣政殿,走上了龙尾道,走上了纪氏族谱,从赵云柔变成了真正的纪云柔。 那些不屑的目光越来越少地出现在她的视野里,取而代之的是阿谀奉承的话语。 “云柔,我有一个问题一直想问你。”云卿开口道。 “什么?你说。”云柔漫不经心地采下一朵开得正盛的芍药,捏在指尖,转动着芬芳。 “我其实一直不太明白,你为何答应替我当族长?”云卿缓缓道,“我本就是长老们认定的少族长,只要年龄到了,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坐上那个位置。可你却需要付出非常大的代价,一路披荆斩棘,倾尽一切去证明自己能带给纪氏的价值,才能让将血统观念摆在第一位的老顽固松口。我知道你并非贪恋权力,贪恋地位之人,甚至我能感受到当这个少族长并不能让你感到半分快乐,可你当时为何想都没想就答应了我?” 云柔陷入沉默,云卿并不着急他的答案,静立在一旁默默等着。 良久之后,她缓缓开口道:“因为你不想当。” 你想要自由,我便成全你。 云卿的声音有些哽咽:“那时我们认识不过短短半年……” 她放弃安逸,选了一条最难走的路,只为成全他的自由…… “自从被母亲收养后,虽然我改姓纪,可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外人。在那些稀松平常的日子里,我每天都被提醒着自己只是一个被收养的人,那时,我走在尚宫局的时候,她们都会唤我‘大人的养女’,我回府的时候,守门的护卫只会让我走侧门,还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宴会,我也是没有资格坐上去的。” “后来,我拿下了会试第一,又拿下了殿试第一,才被族人认可。可是,这样的歧视仍隐隐存在我的身边,不少人觉得我是运气好,碰上了母亲,才有机会在陛下面前抛头露面,甚至对我成为纪氏少族长这件事情,都是颇有微词的。但是我不怨恨,从母亲能收养我的那一刻,我便已经知足了,我原本只是一个父母双亡的市井小民,本就不该奢求太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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