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蕖香,到底是怎么想的…… 听到莺儿如此问,蕖香的脊背一僵。 后悔吗……? 她抬起头,注视着莺儿说道:“我从来没有觉得后悔。” 这七年来,她在楚云阁受煎熬的每一天每一夜,无不在庆幸。 幸亏是她,而不是素素,留了下来。 素姐姐身体娇弱,况且又是个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若是她留在了这里,哪里经得住如此摧残,恐怕早就香消玉殒了。 可是她蕖香,是阿娘的草姐儿,有着野草一般的生命力,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再苦再难,她都强忍着,咬碎了牙齿和血吞,咽到肚子里,收起了自己身上所有的光芒,挫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锐气,忍辱负重,才能苟活下来。 若当初她没有推开素姐姐,而是自己独自逃命去了,素姐姐必定会以死明志,那么她会在追悔莫及和自责中过完一生。 那才是真正的后悔。 如今的她,虽一无所有,受尽欺辱,可是她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对得起自己的誓言。 因而,她从不后悔。 蕖香说这话时,抬起头,对上了黄莺儿眼睛。 屋中只有一盏微弱昏黄的烛光,映在蕖香的那一双秀目之中,就如一轮圆月初升,星空之上是璀璨如星河,刹那的光华照耀的蓬荜生辉。 望着这一双眼睛,黄莺儿一时愣住了,半晌才回过神来。 她,真像当年的陆丽仙啊。 这一刻,她总算明白,为何陆丽仙当初对这个小丫头青眼有加,为何精明的凤妈妈在盛怒之下,竟还要留蕖香这一条命。 正如一颗璀璨夺目的宝珠,落在了泥垢之中,只有心甘情愿地蒙尘,才是保全之法,正所谓“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这正是蕖香的保全之法。 ---- 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 出自老子《道德经》
第45章 似曾相识燕归来(3) ===== 一霎时,蕖香双目中的光彩惊艳夺目,陋室生辉,黄莺儿怔了一怔,回过神来,忧虑之心渐安。 看来,蕖香于争夺花魁一事上,倒并非是痴人说梦。 莺儿换了话头,笑道:“对了,之前你让我打听的事,如今都有了着落了。” 原来莺儿的相公冯源,原先也是陈家村的,说起来,和蕖香的养父陈老五也有些渊源,便将陈老五家中近况,一一告知。 自七年前,徐老婆子逼着陈老五将蕖香卖掉之后,本已快要散架的家更是一落千丈,没了蕖香照料,家中连稀粥都喝不上。 那徐老婆子也早就死了,听说是因和邻居争着一碗炒野鸡腿肉,被隔壁的老头推倒在地,便一命呜呼了。 陈老五自卖了蕖香后,得了六两银子后,也不去给人家做佃户,整日如缩头乌龟一般躲在家中喝酒。没过多久,那点银子就全败光了,整日靠着乞讨为生。 三年前的寒冬腊月,这陈老五因喝醉了摸不到回家的路,倒在门前的雪地里活活冻死了。 事到如今。家中仅剩了李素珍留下的唯一骨血,陈珠儿。如今长到了十来岁,却因无人管教,每日闲逛,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没个正经,吃了上顿没下顿。 蕖香听了陈老五家的境遇,沉默了许久。 她重重地叹了口气,没想到好好的一个家,败落的这么快。 或者说,原先这个家,就只是靠着阿娘勉力支撑着。 阿娘累死后,就如那没了顶梁柱的房屋,“轰”的一下就都塌了。 往事如风,无论是徐婆子还是陈老五,她不恨、也不怨,心中只剩下结了一层厚厚血痂的麻木。 不过,珠儿是阿娘唯一的骨血,阿娘临死前特别叮嘱要珠儿去念书走仕途,如今成了一个偷鸡摸狗的闲汉。 真是可惜了。 不过,无论如何,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 …… 从黄莺儿处离开,夜已深了,女儿河的下人们都吹灯宿歇了。 蕖香的一天却还没结束,她有干不完的活。 她背着一个竹篮,里面装着的都是楚云阁姐儿们的脏衣裳,那是绿柳派给她的活儿,必须要在明天前干完。 她白天既要上课,又有厨房的伙计,哪里得空闲去洗衣裳,因而只能趁着深夜,将无人干的脏活累活都做了。 …… 夜深了,女儿河畔两岸的秦楼楚馆鳞次栉比,碧瓦朱檐,挂着无数个红红的灯笼。灯光倒影在粼粼的河面,温柔的晚风吹拂荡漾着河水,灯影闪闪烁烁的在微微抖动,一抹抹是灯笼的红,一抹抹是烛火的橘,那一抹抹银色,却是天上的一轮圆月,色彩斑斓,就像是虚无缥缈的天上人间。 然而,众人只看到女儿河纸醉金迷、光鲜靓丽的一面,却无人注意到,这如梦如幻的女儿河,也存在着阴暗无人问津的角落。 在一处偏僻的河畔边,没有辉煌的灯光,只有清冷的月光。在无人注意到的角落,传来了“邦——邦——邦”的声音。 正是蕖香拿着棒槌敲打衣裳发出来的响声。 她一边浣洗着衣裳,一边望着浩浩荡荡的女儿河,明月高升,皎洁的月色照耀在河面上,那样的纯净,那样的波光粼粼。 这番景色,一如当年。 七年前,她还是个小丫头时,半夜偷偷从家中跑了出来,因为要被卖到女儿河而伤心不已。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 一眨眼,七年过去了。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七年后,江水明月依旧是江水明月。 可她却不是那个小丫头了。 如今的她,站在曾经凝视着的对岸。 浮沉,挣扎,或许会永远地沉沦。 她回想起来,七年前的那个晚上,她曾经遇到一个和自己稍大一些的小阿姐。 若非当初有她的宽慰,自己恐怕七年前就扎进江水里淹死了。 这么长时间过去了,她已经记不太清楚那位小阿姐的模样,只是依稀地感觉,那位小阿姐好像自己在哪里见过。 那一夜,她曾和那位小阿姐拉钩约定,说是要问出个关于这个世界的答案。 “为什么越是善良的人,越是要受苦!” “为什么越是卑鄙无耻的人,过得越好!” “为什么圣人所说的那些大道理,从来都没有应验过!” 七年过去了,她找到答案了吗? 并没有,她甚至比曾经更加迷茫。 如今,她唯一能够坚信的,便是活、下、来。 …… “邦——邦——邦”,棒槌敲打着衣裳的声音,好似荒山野寺之中,孤寂的老和尚敲木鱼发出的声音。 只是,这里不是远离人烟的荒山野寺,是红尘世界中最最为肮脏的销金窟女儿河。 蕖香洗完了衣裳,站了起来,望着女儿河畔,白日里低垂着的头颅昂了起来,曾经晦暗的眼睛正如那水中月变得波光粼粼,光彩夺目。 咚——咚——咚,夜深时分,女儿河畔传来的棒槌之音,由呆板变得欢快而富有音律。晚风徐徐,附和着棒槌之声,隐隐地传来一阵的歌声。 “一曲新词酒一杯,去年天气旧亭台。夕阳西下几时回?” 这歌声之清丽,有如昆山玉碎,又如香兰泣露,悠悠扬扬,伴随着潺潺流动的河水,愈发悦耳动听。 这正是蕖香在夜晚无人之际,暗自练习唱词。 这七年间,她忍辱负重,在楚云阁里像是畜生般苟延残喘地活着。 她收起了自己的聪慧、收起了自己的机敏、拔掉了身上所有的羽毛,挫掉了身上的所有的锐气,低下头颅,隐藏起所有光芒,当一个逆来顺受、谨小慎微的人。 因为她知道,自己的命已经把押在了一场赌局上。 赢,她是那能够挨过秋日依旧高歌的蝉。 输,她便是砧板上扑棱着尾巴、任人宰割的鱼。 在这场赌局之中,她唯一能够依靠的、唯一能够相信的,只有自己。 无论输和赢,她只有一次机会。 她必须更加小心谨慎。 白日间,她故意在人前表现出一副粗鄙猥琐、呆呆傻傻的模样,并表现地自己不会唱词跳舞,这都是她的“伪装”。 若是她但凡露出一丝一毫的实力,那么一旁虎视眈眈的绿柳一定会在七月七之前毁掉自己,届时恐怕自己连参加今年七月七的“选花魁”的资格都没有。 这几年间,她在楚云阁要辛苦的干活,到了深夜,她才敢偷偷地跑出来练习。 这其中心酸,不足为外人道也。 不过,马上就到七月七了。 这场赌局的胜负,马上就要揭晓了。 唱到“无可奈何花落去”一句,她的声音带了几分颤抖和哽咽。 一别七年,陆丽仙、蕙兰姐姐、还有素素,你们还好吗? 自从离别之后,她再也没有收到任何关于她们的任何音信。 但是她清楚,她们一定在这世间的某个地方,好好活着,自由自在的活着。 如此这般,这些年她所做的就不是徒劳。 明月的清辉照耀在她身上,将她的影子拉长,愈发地显得清冷孤独。 蕖香闭上眼,晚风徐徐,春风似乎解人意,吹拂了她的发丝,她睫毛颤抖着,落下一滴清泪。 “似曾相识燕归来……似曾相识燕归来……”她轻声吟唱着,心中某个角落微微一颤,她又想起那一个故人。 那一个在昏暗的虾子巷吆喝卖甜豆花的少年,她的救命恩人,陆霁。 那个少年就如同人间消失了一般,或许已经死了,或许早已离开了金陵城,或许早就忘记了她。 可是关于他的一切,她却都还记得。 刻骨铭心,一辈子都不会忘却。 活下来,活下来。 只有活下来,她才能有重逢的机会。 女儿河畔,无人关注的角落,她微微闭着眼睛,在皎洁的月光下,轻声吟唱着“似曾相识燕归来,似曾相识燕归来……” 伴随着她的幽怨婉转的歌声,她挥舞着衣袖,翩翩起舞。 旋转、跳跃,她轻盈的身体,宛若山间的灵蝶翩翩起舞。 身着粗布麻衣的她,手臂轻轻舞动,宛如水中的荇草缓缓地摇曳,指尖划过夜空,仿佛触摸着温柔的晚风。 她的舞姿宛如水中的莲花,缓缓盈动,又似一曲竹林下独奏的古琴曲,拨弄着心弦。 今时今刻,明月清辉似乎都倾洒在她的身上。她闭着眼,思及故人,往事历历在目,眼角流淌下一滴清泪,沿着面容滴落了下来,晶莹剔透,宛若遗失在沧海月明之间的鲛人泪。 …… …… 微风摇曳,树影婆娑。 一位王孙公子,独立在枝繁叶茂的合欢树,无意间看到女儿河畔的轻歌曼舞,惊鸿一瞥,神情荡漾,不能自己,手中的扇子“吧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不由得脱口而出赞道:“此情此景,此歌此舞,清高婉转,感我心魄,当乃天上仙乐,真非人间所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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