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年,天下太平无事,金陵城的人们急功近利,又都赶着去拜财神爷,这“水仙庙”的香火又冷落不少,时至今日,也只剩下一个老道看守香火。 此时,那老道也要外出砍柴去了,虚掩着庙门。因而蕖香和陆霁二人到了庙中,庙内并无一人。 外头虽是大日头,走入这庙中,却显得有些昏暗。 陆霁眯起眼睛,打量着小小的庙宇,以为是蕖香走累了,欲要在此歇歇脚。 “这庙中无人,想来是看守的道士出门去了,我去后面的瓮里打两碗清水来。”陆霁说道。 蕖香点了点头。 他随即绕到后院,在灶房处寻了两只碗,先用舀水涮洗干净,这才舀了两碗清水。因水舀的有些满了,他端着两碗水行走时,脚步放慢了些。 待他从后院走至前面时,忽听到一阵泼洒之声,紧接着闻到一股十分馥郁芳香的酒香气,原来是蕖香将两坛女儿红开启,尽数都倒在了沈承影和上官三娘子的神像前。 陆霁心中微微诧异,紧接着又听闻蕖香哽咽、颤抖着声音说道:“爹,娘,不孝女芸儿来看你们来了。” 此时立在神像后、端着两碗水的陆霁,睁大了双眼,心中十分惊愕。 蕖香竟然是沈承影将军和上官三娘子的女儿? 饶是他处事不惊,此时心中也颇感惊讶。 但他却依旧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问,依旧立在原地,他手中端着的两碗水,只是稍稍了起了波澜,并没有洒出去一滴水。 …… 这水仙庙里沈将军和上官三娘子的塑身,造得并不大好。 想来是那造像的匠人,并没有亲眼眼见这对英雄夫妻,只是凭借着旁人的言说,便将沈将军塑成了如关二爷一般面如重枣,唇若涂脂,胡须及胸,相貌堂堂,威风凛凛的美髯公。 虽说这造像塑得够庄严,够威风,却少了沈承影自身那有如闲云野鹤、宁静恬淡之中又带着三分狂傲之气。至于上官三娘子,这造像虽也是如菩萨般庄严又慈爱的美妇人,却远远不及上官晴滟本人那般明艳动人,顾盼神飞的姿态。 可是,时逢乱世,燕州城破后,无人收敛他们夫妻二人的尸骨。就算后人为他们建造的衣冠冢,也远在燕州城。蕖香若想要凭吊亲生爹娘,只得来到荒败的“水仙庙”。 她跪拜在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造神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仰头望着他们二人的塑身,千言万语涌上心头,却汇成了一句话—— “爹,娘,芸儿来了。” …… 那一日,蕖香得五姥姥帮助,在梦境之中,得知自己的亲生父母就是赫赫扬名的沈承影和上官三娘子夫妇。 在梦境中,她也得知,娘亲上官晴滟跟着父亲沈承影私奔后,夫妻二人,游历大江南北,曾经在这金陵城小住过一段时间。 这两坛女儿红,正是当年沈承影得知上官晴滟怀有身孕之后,按照江南一带的习俗,亲自用糯米酿了黄酒,埋在了所居住院落中的桃花树下。 燕州城头,沈承影以一当百,奋勇杀敌,临死前,还不忘要喝这几坛酒,并不是因他贪恋口腹之欲,而是他想看到芸儿长大后,出嫁的那一天。 今日,蕖香将这两坛女儿红带了过来,尽数倒在父亲沈承影的神像前,时隔十三年,爹的心愿终于达成了。 爹,你看到了吗?芸儿如今长大了,将你从前埋下的女儿红,都带来了。 蕖香抬头仰望着上官晴滟的造像,心中涌起了万般思绪,一双眼睛如雨后池塘般蓄满了盈盈泪水。 “娘,你看看,芸儿长大了……” 蕖香哽咽着说了这么一句话,想要强颜欢笑,却已是泣不成声。 上官晴滟慷慨就义之前,最大的心愿,便是想看看自己唯一的骨血、刚刚满月就离开父母的女儿,她长大成人的样子。 时至今日,她终于看到芸儿长大成人的模样。 谁料,却已是天人相隔。 …… 蕖香叩拜完自己的亲身父母的造像后,心下一片清明。 从前,她常常心生怨怼。她不明白,人人都有爹娘,为什么就她一个人,无亲生父母,无兄弟姊妹,孤零零的,如一棵野草,漂泊在人世间。 这种自怨自艾一直跟随着她,成为她心头最无法言说的疼。虽然她嘴硬说自己已不在乎亲生父母是谁,暗地里却也幻想过无数次,自己的亲生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终于骨肉相见的那一日? 想来她的父亲,一定是既有父亲的威严,而又十分慈爱的。她的母亲,一定是温柔漂亮,贤惠能干的。 或许,他们只是一对平凡的小夫妻,在兵荒马乱的乱世中,不幸和他们的亲生女儿走失了。 她甚至设想过,他们是贪得无厌的坏人,生下了她,却不愿养她,便将她置之不顾。 他们是小贩,是农户,是穷儒,甚至是绿林大盗,或是嫖客与娼妓…… 她设想过千万种情况,却从没想过,她的亲生父母,竟然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她的父母,不是不要她,而是为了国家大义,不得已牺牲了自家的小义。她为他们感到自豪,能成为他们的女儿,是她最大的骄傲。 时至今日,埋藏在蕖香心中最深的伤痛,终于得到了慰藉,她也终于从自怨自艾中解脱出来。 从此之后,她不再是没人疼、没人爱、无名无姓的孤儿。 她是镇国大将军沈承影、巾帼女英雄上官晴滟的亲生女儿。 她的名字,叫做沈芸。 ---- 题目君子意如何,出自“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出自唐代杜甫的《天末怀李白》 君子意如何?(2) === 蕖香抬起头,望着中间高悬着刻着“天地正气”这四个大字的匾额,沈承影那一句“燕州虽小,却要为天地之间留下一股正气”振聋发聩之言犹自回荡在耳畔,不由得心神激荡。 那日,她在梦境之中,亲眼目睹了父母被逼到绝路,携手双双从燕州城楼跳下殉国,心胸之中又生出了新的怨恨——对这个世道的怨恨。 若非高坐在朝堂之上的昏君佞臣,若非那帮贪生怕死之辈,她的爹娘,就不会沦落到孤立无援的地步,又何至于从那千仞的燕门城楼上跳下殉国,尸骨未存! 她心胸中这股怨恨和怒气,让她几乎走火入魔,丧失了“生”的意志,差一下就永远无法醒来。 幸而遇到了阔别七年的陆霁,将她从睡梦中唤醒。 又让她遇到了林疏玉、陆丽仙,时至今日,她方才明白,哪怕是至暗时刻,她再也不是孤身一人。无论何时、何地,天上都会有父母双亲注视着她,地上也会有姊妹亲人牵挂着她。 而且,还有那一个他。 她双目微阖,嘴角牵起青涩而又甜蜜的笑容。 “爹,娘,你们放心,芸儿以后,一定会好好的活着” 她双手合十,对着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祷告道。 人生漫漫,又何其短暂。 苦也罢,乐也罢,只要人还活着,就有着无限的可能。珍惜生命,珍惜每一日,每一时,春花秋月,夏荷冬雪,感受这世上所有的美好。 这,就是上官晴滟和沈承影,对他们的爱女沈芸唯一的期盼。 他们不希望她能够成为什么呼风唤雨的大人物,也不会期盼她能够卧薪尝胆,为他们夫妻二人复仇。他们只是希望,小女芸儿能够平安健康的长大,自由自在,成为她想要成为的人,过她想要过的人生。这就是他们最大的心愿。 直至这一刻,蕖香终于体会到生命的美好。 她的内心,就如暴风雨过后的湖泊,平和而澄净,充满着喜悦。 她睁开眼,正对上站在神像后面,端着两碗水、默默无言的陆霁。 她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水,宛若一场细雨洗过、尚挂着雨水的小荷,她凝视着陆霁,微微一笑,开口问道:“阿霁哥哥,难道你不好奇我的身世吗?” 今日,她相邀陆霁与自己一同前来此处,本就不想对他隐瞒自己的身世。 只是没想到,从始至终,陆霁并未多问一句话。 陆霁舒然一笑,端着两碗水,走上前来,将一碗递与了她,平静地说道:“在我眼中,你就是你,不会因为任何事情而改变。” 不过她的身世如何,亲生父母是谁,是叫做草姐儿,还是蕖香,还是芸儿,都并未任何区别。 在他眼中,她就是她,他的心意,也不会有一丝半毫的改变。 听了这话,蕖香的脸颊蓦地一红,低下头来,慢慢重复着他的话,“是啊。我就是我。” 无论她的名字是蕖香,抑或是沈芸。 她就是她,会活出独一无二的人生。 眼下她虽困于腌臜的女儿河,但有他们相助,只要耐心等到七月初七,届时便可离开楚云阁,从此之后便如笼中之鸟挣脱了枷锁,自由自在地生活在这天地之间。 “芸草可以死复生”,哪怕她深陷泥潭、走投无路之际,也能如芸草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闯出属于她自己的一片天地来! 想来,她的亲生父母在天有灵,定也会为她颇感欣慰。 陆霁走至蒲团前,也跪了下去,对着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郑重其事地起誓道:“二位神明在上,我陆霁在此发誓,今生此世,定会拼尽一切来保护蕖香。” 说罢,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阿霁哥哥……”蕖香双靥红润,盈泪欲滴,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涩,又是说不出口的感动,泪珠儿在眼眶中打转,差一点又要落了下来。 他的心意,此前她虽已知了。 但二人毕竟都是小女儿家,彼此之间还有一层朦朦胧胧的窗户纸尚未捅破。今日陆霁对着她的亲生父母的神位起誓,真真是一片痴情的情意,行事又是那么的又光风霁月。 此时,他们小儿女一左一右,跪拜在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前,你望我,我望你,心事脉脉,眼波盈盈,却都无话。庙中静悄悄的,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酒香,供桌前焚着香,冒着袅袅的青烟,蜡烛爆了灯花,一阵风吹来,吹得房檐下的铃铎“叮咚叮咚”的响,蜡烛的火焰摇摇晃晃,照得二人在地上的影子也摇摇曳曳,看上去倒亲密了不少。 正两个人对视相望、默默无语之际,忽听门外有了动静,原来是外出砍柴的老道回来了。 他们二人这才回过神来,蓦然一笑,早已心心相印,有些话,也不必再说出口了。只待他们二人七月初七离了这金陵城,从此便是水到渠成,定有开花结果的那一日。 “外面太阳快要下山了,我们回去吧。”陆霁说道。 蕖香点点头,她不舍地望了一眼沈承影和上官晴滟的神像,又拜了几拜,这才出了庙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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