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辰一点点过去,芙儿还不见回来,江夫人的心也一点点往下沉。 滴漏声声, 时断时续。 两扇宝木雕花缂丝坐屏前, 她靠着太师椅, 愁苦地唉声叹气。 “我是不忍心看到般般满身是血地横在我面前, 这下胎药我再三确认了几遍,不会有失的,般般着紧她这个孩子, 落了她胎, 她真个, 还不知道怎么恨我们!夫君,我害怕般般恨我!” 师远道目中迸着精光, 一眼乜斜而来:“慈母多败儿!” 师暄妍被养成这副德行,江家两人也不是全无责任,一定是江拯和他的妻子韩氏,因为视师暄妍为客,看她出身于侯府地位尊崇,便对她百依百顺、纵容溺爱,谁知最后养出个不孝不贞的孽障来! 江夫人哀婉地擦拭着眼眶里涌出的泪珠,点点头:“是我错了,我不该让芙儿去,芙儿还小,也不该看见那血淋淋的场面……” 师远道等了半宿,也不见女儿回来,再一想,芙儿做事虽然周全尽心,但她毕竟也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孩子,要处理这等大事,还是经验尚缺,便不能再坐视不理了。 师远道拍案而起,大步要往外去:“来人,给我备马!” 两个长随上前阻拦:“家主!长安已经宵禁,您不可打马上街!” 师远道斥道:“顾不得了!” 这是关乎师家荣辱,再有,芙儿天真娇憨,那孽障却是心机深沉,纵然女儿带了几个婆子,也恐怕难是她的敌手。 这么久不归,芙儿只怕是受了师暄妍的欺负。 这下胎的事,是万万再耽搁不得了。 师远道大步流星地窜入夜色,待绕过那方浮雕影壁,竹影摇摆之间,渗下一帘月光,照见了姗姗迟归的江晚芙一众人。 师远道步子一定,惊诧:“芙儿?” 听到夫君唤女儿的声音,江夫人也忙追了出来。 两人只见江晚芙像是丢了魂儿似的,衣裙狼狈,发丝半落,明媚的眼波被坍耷下来的眼皮遮住了一般,只剩长睫轻轻折着弧度,微微地上翘,也不知这是经历了什么。 她身后那一群婆子,也个个似斗败了的公鸡,蔫头耷脑,浑身丧气。 “这是怎么了?”江夫人惶然变色。 她派给江晚芙的几个婆子,都是自己身旁顶顶精明强干的得力能手,结果看这场景,好像事情压根没办成。 婆子杨氏一马当先地站出来,万分颓丧郁闷地道:“不怪我们,按理说,侯府上下这回是要翻天了。” 何事要翻天去?江夫人惴惴着。 她们一行女眷走在前,师远道停在影壁之下,兀自哼着冷气。见识短陋的无知妇人,恐怕又是被那孽障虚张声势的三言两语便吓唬住了。 回到厅堂,江晚芙仍是魂魄出窍的模样,入了座,双臂耷拉着交叠在膝上。 蝉鬓与芜菁左右照料着她。 婆子杨氏与江夫人后来堂上,等家主到了,她方道:“家主,夫人,奴婢们拿着打胎药去君子小筑,谁知道,差一点儿戕害了龙子凤孙!好险,早了一步奴婢们都怕是性命难保。” 杨氏说起来,仍心有余悸,抚定胸口,但撞上两双探寻的眼睛来,一双是家主的,他只是负着手微微斜过眼线,一双是江夫人的,她的眼睛里流露出惊愕的神情。 “什么龙子凤孙?般般肚里的孩子是……” 杨氏拗断了夫人的问题,揣着哆嗦个不止的手在衣袖里,闭着眼睛重重点头:“谁能想得到,二娘子的孩子,是太子殿下的!二娘子百般维护袒护的哪里是奸夫,就是太子!” 这可真是二月里平地一声惊雷了,这个雷炸得响当当的,直往人脑仁上狠狠地捶。 江夫人脑瓜嗡鸣,先被捶得晕了过去。 她两眼泛出眼白来,人头重脚轻,一跤正跌进江晚芙身旁的圈椅里,昏死了一半儿。 师远道呢,不愧为侯府家主,尚且要冷静一些,只是负向身后的双臂猛地分开,回头看向杨氏:“无此可能!” 家主居然不信。 杨氏一愣神儿,只见家主踱过来,皱着眉头,冷沉地逼问:“莫非是那孽障,狐假虎威,上外边找了个什么不三不四的西贝货,回来愣充太子?事情经过究竟如何,你且一五一十说来!” 杨氏心道那还能有假?那殿下是抱着二娘子离开的,出了君子小筑就登车往宫门去了。 再说,离宫太子及冠礼上,她又不是没见过真主。 杨氏掀开嘴皮,把事实经过说来:“我们赶到之时,谁知道太子殿下竟然就在二娘子的房里,两人在窗台上亲热,被表娘子撞了个正着,初时咱们谁也不知道那是太子,以为是二娘子又按捺不住深闺寂寞了,实在令侯府丢人,我们就着窗子还喝骂了几句,谁知道太子把窗子打起来……表娘子是最先认出太子的人,她都说了,那还能有假?” 晕乎儿了一半儿的江夫人醒转几分,扯住身旁江晚芙的小臂,攀身来问:“芙儿你看清楚了,果真是太子?” 江晚芙神情低迷,被江夫人这么一问,才咬住了樱嫩的嘴唇,把下巴往下轻凿。 江夫人抚着胸口,呼吸急促:“般般怎么会识得太子?” 杨氏跺脚:“先前咱们也不知道,太子殿下抱着二娘子出来,亲口承认了二娘子腹中的胎儿是他的骨肉,他还说,要迎娶二娘子为太子妃呢!奴婢等人都怀疑耳朵听错了,可一对账,是没错的,就是太子妃!” 江夫人这回眼白翻得更深,若说方才是晕了一半儿,这回是真的晕死了。 人如搁浅的死鱼似的直挺挺躺在那儿,几个婆子上来,又掐又按,好不容易将江夫人掐醒了。 她站起身来,一径扑向师远道:“都怪你!夫君,你非要打掉般般的孩子!这孩子是太子的,是皇长孙,差点儿便铸成大错!” 太子殿下言重千钧,他说,要迎娶般般为太子妃,必定言出法随,日后,师远道便是圣人的亲家,再往后,便是国丈! 谁人心里算不过这笔账来?只要婚事能成,谁还会在乎他们是不是未婚先孕。 这满堂之人,各怀心思,各有各的算计,就是谁也不敢承认一句,她们狗眼看人低,不留神得罪了真佛了。 师远道的神情依旧稳如泰山:“太子,还说了什么?” 杨氏思忖片刻,沉吟着道:“太子殿下还说了,他将带着二娘子向圣人请旨赐婚,如果师家还认二娘子这个女儿,届时他会亲自登门提亲,若是家主您不愿意认二娘子——” 师远道偏过视线:“会如何?” 杨氏道:“要是开国侯府不认二娘子这个女儿,婚事照成,但太子殿下就会绕过开国侯府行事,他也就与开国侯府丝毫不相干。还说先前,家主您薄待了二娘子,他要一件件地讨回来……” 杨氏的声音低了下去,越来越弱,最后已细如游丝,被风吹得散了。 江夫人听着,神情怔忡,她抓住了自己丈夫的胳膊,往下缓缓一带:“夫君?” 师远道按住夫人的小臂,下颌高抬,义正辞严:“般般是我的嫡亲女儿,我岂会弃她不顾,不认她。” 圈椅上,正垂着浓睫,心思沉重,不知所思为何的江晚芙,听到师远道的话,也蓦然间抬眸,花厅被灯火簇拥着点亮,师远道义形于色,说得理直气壮。 江晚芙的朱唇微微张大,美丽的乌瞳瞬也不瞬地睁着,形同泥塑。 看来侯府确实是,已经翻了天了。 就从师暄妍被太子抱着离开君子小筑开始。 看来夫君心里挂怀着般般,没真到绝情的地步,江夫人便也舒了一口气,幽幽叹道:“我倒想起来,去年太子殿下称病在外休养,正是在洛阳,难道般般是那时与殿下相识?这就一切说得通了。离宫那两日,与般般在外边相会的人,不是封墨,而是太子,殿下是借了羽林卫的身份与她幽会。” 般般是个有出息的孩子,肚里早早地就揣上了龙子凤孙,她是为了袒护太子殿下,保住太子的颜面,这才几番顶撞夫君。 经历此事,殿下是看清了般般的真心实意,故此也顺水推舟,决意定心,迎娶般般。 所谓“奸夫”,完全是子虚乌有,那只不过是少年男女发乎于情未能自止而已。 太子殿下岂能是“奸夫”? 江夫人把这首尾证据链串联起来,得出了一个天衣无缝的答案。 她本来就想让封墨娶般般,现在得知女儿腹中骨肉不是封墨的,是太子的,而太子殿下又愿意负起责任来,便再好不过了。 “夫君,般般若真入主东宫,今后成了太子妃,家宅得幸,满门添光。你可千万不能再让女儿住在别业那等腌臜简陋的地方。” 师远道迟疑道:“稍等一等。夫人,你太心急了。” 赐婚的旨意一日不下,这事便还说不准。 若圣人果真赐婚,一锤定音,届时再派遣车马去迎回女儿也不迟。 * 太极殿外,月华清浅如水。 王石护送太子与太子妃殿下出得殿来,就在半刻以前,圣人金口玉言赐下婚事,封师家二娘子暄妍为太子妃,婚期待拟,毕竟太子妃腹中尚有骨肉在怀,这婚期不可延误。 不过太子贵为储君,他的婚典亦容不得有半点含糊,所以成婚的日子,既不宜过早,也不宜过迟。 王石是个体贴人意,极擅长揣摩心思的妙人,婚事定下以后,显而易见最高兴的甚至都算不上圣人,而要数这位平素八风不动、内敛稳重的太子殿下。 王石弯着腰送二人出去,笑吟吟地摇着塵尾道:“老奴恭喜殿下。” 宁烟屿的氅衣罩着师暄妍瘦削纤细的身,长臂揽在少女圆润如削成的肩头,闻言,微挑眉梢:“还未大婚,何喜之有?” 王石将身垂得更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奴婢贺喜殿下,今夜与师娘子得成比目,佳期在即。” 这王石平日里伺候阿耶,难怪将他阿耶哄得心花怒放,果真是擅长洞察人的心思。 宁烟屿扯了下薄唇,挽师暄妍的右臂加了几分力,在少女咬住嘴唇,嗔怪地回眸看过来时,他温笑道:“旁人恭喜我们呢。师般般。” 殿下对太子妃那称呼,亲昵又不腻乎,王石感到自己的耳后根像是被羽毛轻轻地搔了一下。 饶是早已去了欲势,也禁不得脸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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