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少女微愠地抬高纤长浓丽的眉梢,不满地看过来之际,他趋近半步,向前握住了师暄妍软若无骨的柔荑,低声道:“从前厌世的,对一切都满不在乎的师般般,现在,也会在意起旁人对自己的看法了?” 是因为,齐宣大长公主是他的姑母么? 他可否这般想。 师暄妍想说这是自然,拉弓没有回头箭,她既决意嫁给宁恪,自当努力融入他的家庭,如若不成,那是后话,但总不能尚未努力,便先放弃,这不是一个合格的新妇。 宁恪不是等闲男子,他是太子殿下,而她要做的是太子妃,未来的国母,许多事不能仅凭心意去做,一言一行都要合礼,不可妄诞,方是正道。 宁烟屿沉吟片刻,道:“你既如此紧张,不如明日干脆就称病,由我一人代替我们二人,如何?” 师暄妍又说不可,“大长公主才回长安便下帖子,指定是要见我的,如此推脱生病,逃得了一回,逃不了两回,难道我还能一辈子躲着你的姑母么。” 宁烟屿对她的杞人忧天感到十分滑稽:“连阿耶都是姑母一手带大的,你怎么不相信,大姑母她和阿耶一样,都是极其护短之人?” 师暄妍道:“那不一样,我在被大长公主相看之前,便先与男人有了首尾,还苟且有孕,那么我在她面前的风度仪态,自然都是装出来的,齐宣大长公主只怕是恼我,明日要给我一个下马威。” 宁烟屿对齐宣大长公主的了解,远不若对自己的阿耶了解那么深刻,他不能担保大姑母并不是她所害怕的那样,只是捏了捏她的手背,温声道:“你若实在是害怕,明日出席千秋琼芳宴,只管跟着我,筵上少吃一些,便装出呕吐状来,对外称怀孕之后身子不适,用不下膳食,我再借机让彭女官送你回来。” 师暄妍眉眼间的忧愁化了一些,轻声应是。 她的癸水已经逐渐干净了,这次初来,不过持续了短短三日,便恢复了身轻如燕的自如。 长公主寿宴在即,师暄妍精心准备了一番,穿了一身桃红底缠枝忍冬纹团花纻丝薄衫,这衣衫在夜色下不会过于浓艳,但也并不清素,太子妃入场不是为了艳压群芳,但也不能被长安诸位贵女衬得黯然失色。 宁烟屿备好了宫车,与师暄妍驱车前往众芳园。 众芳园千秋宴尚未开席,但见衣香钗影,且听人声喧阗。 师暄妍伴着宁烟屿一路行来,所见皆为贵胄,均甘愿俯首,但寒暄过后,太子并不热络,也就各自散开。 众芳园师暄妍来过一回,记得上次,昌邑县主指着那一片空地对她说,表叔常在此地舞剑,她见了郁郁葱葱的林后,那方轩然宽敞的空地,想起昌邑县主的话,轻声地道:“不知何日能有幸,一睹太子殿下舞剑风姿?” 只是随口一说,太子听了,目光柔和,调转视线下来,月色清莹如雪,落在少年男子朗润漆黑的眉梢,照出他眼底的微微亮色。 “今夜要看也行。” 师暄妍顿时摇头:“还是不了,若被人发现,我拉着太子在这里舞剑,不知道旁人怎么想。”一定会把她弄得愈发心怀忐忑。 春纤与夏柔在前引路,春纤拨开细细嫩嫩水分充足的柳枝,挑着宫灯走在前头,回眸笑说:“殿下舞剑可好看呢,以前众芳园只要殿下在这练武,大多女史都跑来看的,那角楼门子底下,一排栏杆上能趴上两行细溜窈窕的身影。” 夏柔忙咳一声,示意春纤不要胡乱说话。 春纤方醒回神来,忙用空置的那只素手掩了掩嘴唇,只是挂着悻悻的笑容,专心地在前引路,不敢再多嘴。 师暄妍呢,听了春纤的话,遥想那等情景,那等风姿,其实心上还有些发痒,但不好对宁恪讲,只怕他要得意,她岔开话头,道:“这还是昌邑县主告诉我的呢,对了,今夜昌邑县主会来么?” “那丫头……”宁烟屿失笑,“野得很,陪他阿兄回河东了,已经许久不在长安。她兄长犯了事,在河东洛氏的祖祠里被请了家法,据说打断了几根木杖,休养了这一个月还不能下榻,许是把那小鬼头吓坏了,她还在河东陪他阿兄。” 说到这里,师暄妍又好奇:“可圣人不是下旨赐婚了么,给她许的夫婿是封家郎君,听说也是样样出挑的人中龙凤,眼看就要议亲了,昌邑县主就一点也不好奇她的未来郎婿,还在河东不曾回来?” 宁烟屿的唇勾起一抹弧度。 “怎么,你喜欢那小鬼?” 师暄妍诚心诚意地点了下头。 宁烟屿于袖口下握着太子妃的柔荑,握得更紧了一些,唇角虽是上扬,但语调却显出她所熟悉的郁闷:“师般般,我怎么觉着,你对我家里的这些人,好像比对我还上心。” 这诚然是一句抱怨。但也不只是一句抱怨。 也不知她听出来了没有。 太子妃摇摇脑袋:“殿下多想了,你是般般未来的郎婿,我怎会对你不上心呢?” 是么。宁烟屿想,她怕是,连他平素里喜欢吃什么,厌恶吃什么,用什么熏香,读什么书都不知道吧,行辕的寝房里日日燃的是他最厌恶的黄熟沉香,给他留的点心,永远是他最厌的与栗子有关的一切——糖炒栗子、火烤栗子、栗子糕、板栗酥饼、栗子炖鸡。 她甚至,从未到他的率府看过,也不关心他平日里忙些什么。 她能亲手为养在别业里的柳姨娘亲手炖羹汤,却从未对他如此好过。 他并不怪她,只因她还不钟情他,而已。 只是,太子殿下难免会因此而郁郁,好像他已使了八十分的力气,还只是一拳打在棉花上,接下来,他就要黔驴技穷了,实在不知还有什么手段,能讨得如太子妃这样的小娘子欢心。 苦思冥想间,一行人已经将行至筵席上,只见千秋宴上人头攒动,宾客如织,恢宏巨大的灯树上的蜡烛影,幢幢地摇曳在两畔溪水中。 筵席的列座就在溪水两旁,参差蜿蜒。茂林修竹掩映下,豪客无数,未饮先醉。 这竟是仿佛从画里拓下的仿古曲水流觞宴。 看来宁恪说,长安人喜好宴饮取乐,果真不是虚言。 太子的位置在上首,背临一株绿柳,柳条纤纤,风姿绰约,几乎垂入案上的金杯里头。 宁烟屿带师暄妍前往入座,这时,有宾客上前,一一向太子行礼。 但因是家宴,大家礼数也并不甚多,便都尽数入了座位。 师暄妍的小手被宁烟屿严丝合缝握着,能感觉到,少女的掌心湿漉漉一片,他侧眸,看了一眼师暄妍,目之所及,倏地一停。 师暄妍也察觉到了他的眼神变化,愣怔地顺着宁烟屿视线看去,只见群贤列坐其次,一行行衣着华贵的男人之间,有一青年,犹如众星捧月般出现在筵席上,身姿端重,磊磊若岩,双眼烂烂如电,流转光华。 不知此人是谁,但师暄妍肯定,宁恪看的是他。 而这人,也举匏樽回以视线,眼底笑意泛滥,但那种未必是发乎于真心的笑容,只让人觉得凉薄。 “他是谁?” 师暄妍好奇地反捏了下宁烟屿的指骨。 他偏过视线,轻笑道:“一只臭虫罢了,师般般,见招拆招了。”
第64章 宁恪对那人抱有敌意。 师暄妍敏锐地察觉到了, 她好奇那人是谁,以宁恪的性子, 对人喜怒如此形于色,毕竟少见。 那人已经举着金樽徐徐走近,眉眼挂着笑意,双眸内勾外翘,有狐狸眼的滥滥风情。 袍服迤逦,紫衣乌发,来人生得十分文弱俊秀,但举手投足间, 又见武将的飒爽磊落。 虽不能比太子殿下,但在长安,也算得是少见的美男子。 如不是宁恪讨厌他,连师暄妍也几乎要以为, 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谦谦君子,可见一个人的皮相能有多迷惑人心。 师暄妍刚对此人有了第一印象,那人举樽便道:“今日只是家宴, 那便要恕郑某对太子失礼了。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妃。” 宁烟屿巍然不动, 任由那人自来熟地举樽一饮而尽, 脸色寒漠,并不曾理睬他。 师暄妍看向宁恪,他察觉到小娘子打量的目光, 终于偏过侧脸, 少年男子的面容更为出挑, 轮廓深邃,颌骨分明, 如刀戟般锋利,更有不属于这个年纪的男人的沉稳之气,总之师暄妍看着,就更觉得英俊。 他道:“行辕的汤泉池去祟气好像有奇效,孤但凡沾了晦气,总爱去泡一泡,太子妃也可以试试。有些污言秽语,腌臜之人,莫听莫见为妙。” 宁恪从来不会如此讥讽一个人,师暄妍再度察觉出,太子殿下对这个郑姓郎君,是真的很不中意啊。 也不知这位郑姓郎君,从前是于何处得罪过太子殿下。 郑郎君被反唇相讥,眼底的笑意果然散尽,阴郁了几分,他沉着脸色,打量起了师暄妍,又道:“这就是妨害了太子殿下的那位天煞妖星,是殿下命中的劫难?当真是——” “郑勰,”太子语调森然地打断了他的话,⑤24九081九②“孤劝你慎言。” 师暄妍心头怔忡,郑勰说这样的话,已经很是不把太子放在眼底了,难怪宁恪生怒,就连她听了“天煞妖星”之类的胡言乱语,也忍不住怒上眉梢。 看着佳人罥烟如黛,腮若桃花,端丽的容颜染上了几分薄怒,更添了楚楚秀致,全是为自己一言之故,郑勰得逞了,便也再不觉得太子的话刺耳朵,他风度翩翩地作揖,赔罪道:“小可失言,太子妃勿罪。” 起身时,他又道:“在下郑勰,是郑贵妃的内侄,故此也受邀出席大长公主的寿宴。” 这人真不讨喜,师暄妍一眼都懒得施舍给他,她对宁恪这些拐着十七八道弯的亲戚都很不了解,但夫婿讨厌谁,她就应当同仇敌忾,也不给这姓郑的一点好脸色。 郑勰看出小娘子卫护自己夫君,也不再自讨没趣,揶揄完师暄妍后,他便又回到了人群中,继续享受他的众星簇月。 也不知道那般讨厌的一个人,缘何会获得众多拥趸。 师暄妍倾下眸光,将身子向宁烟屿挨近一些,幽幽曼言:“他是谁啊?” 宁烟屿尝了一点味道偏浓的果酒,对她道:“郑贵妃的侄儿,小时候,也与我一起在修文馆听学,长我几岁,同你那个表妹差不多,好给人使绊子施毒计,我小时候身子不好,打不过他,被他折腾了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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