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此,母妃活生生耗干了心血,明湘七年来夜不能寐,直到三年前夺位之争尘埃落定,太孙桓悦践祚为帝,明湘心上那块沉沉的大石才挪开了一点,为她留出了片刻喘息之机。 “母妃。”明湘轻轻道,“谢谢你。” 佛堂寒冷,明湘手足已经冻得发麻,她艰难地站起身向房门处走去,最后回头深深看了画像一眼。 “如果母妃在天之灵可以听见,就请母妃保佑我能打动衡思。” “如果我们看走了眼,百般筹谋付诸流水,我也不怕。” 明湘短促地一笑:“无非一死而已。” . 房门吱呀一响,应声而开。 面色苍白的湘平郡主站在门口,面颊上泪痕未消。 呼啦一声四人全围了上去,梅酝抖开抱在怀里的狐裘罩在明湘身上,蹲在廊下拿红泥小炉煮茶的琳琅急忙回头:“郡主喝杯热茶!” 谁都没有主动开口追问,唯一一个欲言又止的梅酝被雪醅死命盯了一眼,又自觉闭上了嘴。 雪白厚重的狐裘隔绝了屋外寒冷的夜风,明湘由众人簇拥进正房暖阁,靠在榻上抱着手炉,雪白的面颊渐渐泛起些血色。 她开口的第一句话是:“雪醅留下来。” 其余三人自觉退了出去,明湘招了招手,雪醅走到近前,一声不响地伏在榻边,安静地仰首望向明湘。 明湘打开手炉,将那张揉的已经不成样的信纸丢进去。然后道:“今日之事,风曲应该跟你们都说过了。” 雪醅点点头。 “既然如此,你心里也应该有了成算。”明湘淡淡道,“调用采风使,开始秘密探查,最好不要打草惊蛇。” 雪醅一怔。 她从明湘话中听出了一丝异样:“最好不要?” 明湘垂眸看她,那双美丽的眼睛微微一弯,殊无笑意。 “惊就惊了,做干净些。” 雪醅应声退下,守在门外的风曲奉命入内。 “风曲。”明湘淡淡道,“我有一件极其重要的事,必须要你亲自去做。” 风曲道:“但凭郡主吩咐。” 他垂首待命,然而上首很久没有传来声音。风曲抬头,只见湘平郡主正静静凝视着他,目光中几多忧虑、几多思量。 她终于缓缓道:“我要你持我的私印,秘密传召清酌入京。” 清酌是一种酒。 明湘设立鸾仪卫时,在其中大肆任用她自己培植的羽翼,许多是母妃与她自幼秘密拣选培养出来的孤儿,无名无姓。其中最为出类拔萃的数人,被明湘放在身边提拔重用,委以心腹之责,同时重新赐下姓名,以示恩遇。 她喜欢以酒来命名。 风曲是酒,雪醅是酒,梅酝也是酒。 但清酌是一种格外不同的酒。 《礼记·曲礼》有言:凡祭宗庙之礼,酒曰清酌。 清酌是帝王祭祀宗庙时用的酒,常人用之,等同僭越。 对于从来谨慎小心,绝不肯有半点僭越之举的明湘来说,她使用清酌来给自己的臣属取名,是一件非常微妙,不便示之于人的事。 因为清酌本来就是她秘不示人,暗中培植的力量。 清酌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支明湘秘密豢养的部曲。 明湘被她的母妃抚养长大、言传身教,她的母妃柳饮冰心思缜密,深谙狡兔三窟未雨绸缪的道理。哪怕居于宫中,兢兢业业扮演着时不时神智时常的武安王妃,她都能够下定狠心卷入夺位这滩浑水,试着为母女二人挣出一条后路来。 明湘也同样学到了这一点。 鸾仪卫虽然由她掌握,但归根结底,鸾仪卫服从的是明湘背后的皇帝,而非湘平郡主本人。整个鸾仪卫里,真正谈得上绝对忠于明湘,能将她的命令放在皇帝之前的,其实只有风曲和雪醅两位统领。 所以鸾仪卫对于明湘来说,一直都只是耳目。在鸾仪卫设立之后,她立刻借组建鸾仪卫之机,暗中培养起了‘清酌’。 这才是真正绝对忠于明湘的势力,也是她为自己留下的最后一道保命符。 风曲那双清澈柔和的眼睛里,第一次浮现出深刻的讶异来。但他没有多问,温声道:“微臣领命。” 明湘手腕一翻,一枚白玉小印出现在她的掌心。 风曲接了小印,明湘道:“快去快回,你离京期间皇上问起你,我纵然能遮掩你的去向,却也不能隐瞒太久,大年初一祭庙前必然要召你奏对面君,待传了我的话,你就先行赶回来。” “郡主放心。”风曲再度行礼,“微臣这就动身。” 明湘望了一眼窗外黑沉的夜色,点头:“你轻骑离京,当心安全。” 风曲的身影鬼魅般没入了黑夜之中,转眼间消失无踪。 直到风曲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明湘才收回投向夜色里的目光。 她抱着怀中手炉,敛眉低目,若有所思。 “唤起一天明月,照我满怀冰雪,浩荡百川流。” “十八载未见,此心依旧否?” 信纸已经在她怀中的手炉里化成了灰,上面的每一个字却仿佛烙在了明湘心底。 她执掌北晋暗探机构鸾仪卫数年,深谙此道。 当埋下的暗探失联已久,不得不派出暗使重新试图接回联系时,由于暗探失联时有可能已经叛变,必须多番试探,极为小心。 通常来讲,第一步,传去唤醒暗号,但不透露更多消息,暗使潜在暗中秘密观察暗探接收暗号后的动向,判断其是否叛变。如果暂时没有发现更多疑点,那么就可以开启第二步。 第二步,再次传去唤醒暗号,约对方秘密会面,附上地址时间。大部分情况下,前去联系暗探的暗使不会轻易现身,而是会让暗探扑空,自己隐匿在周遭查看是否有埋伏,以进一步确认对方是否叛变。 许多心思谨慎的暗使,甚至会将这一步重复两到三次。 如果经过以上两步试探,都没有发现可疑之处,那么第三步,就是传去真正的会面地址,和暗探面谈,从而了解暗探失联期间所作所为,重新建立起联系。 现在明湘收到的这张信纸,无疑是采莲司对她进行的第一步试探。 南北两朝隔江对峙多年,彼此视对方如寇仇。采莲司不可能不知道湘平郡主一手组建起他们的最大对手鸾仪卫,手握重权,根本不可能再心甘情愿地成为采莲司手中棋子,却还是做出了这次试探。 看来策反北晋湘平郡主,对他们的诱惑确实很大。 明湘下意识在小几上叩了叩指节,发出笃笃轻响。 时间够了。 既然采莲司甘冒奇险来试探她,那么只要她不做出过激的反应,数日之后,采莲司就会试着进行第二次试探。 两次试探的时间不会隔得太短,这是因为前来联系的暗线需要时间监视动向,并做出判断的缘故。 也就是说,从现在到年末之前的几日,他们应该不会再度出现。而最晚在大年初一之前,清酌就能接到风曲传去的钧令,秘密入京。 到那时,明湘将亲自去皇帝面前请罪。多年姐弟情谊,加上扶立之功,明湘有自信,衡思纵然再怎么惊怒失态,也不会将事情做绝。 但人心难测,明湘相信皇帝不会将事做绝,却还是要做好最坏的打算。 ——到那时,清酌就是明湘用于保命的最后筹码! 所以她要先等清酌入京,才能放心地在皇帝面前坦诚。 明湘垂下眼,唇角微微一勾,眼底却无半分笑意。 . 郡主府中的波云诡谲,章怀璧丝毫不知。 她次日醒来,想要前往正院向湘平郡主请安行礼,刚出院门便被截住,侍女客气地对她说:“今日是王妃冥诞,郡主一早便入佛堂为王妃祷祝,特意吩咐奴婢们为章小姐准备马车,允许章小姐回家探望亲人。” 其实明湘早把章怀璧忘到了脑后,是琳琅忙着肃清郡主府上下,又怕这位章小姐在院中待不住出来乱走,反而添乱。琳琅便自己做主,命人备下马车礼物,先把章怀璧打发回家。 章怀璧离家不久,并不急着回家,但她无论如何不能推拒郡主好意,便在正院外行了个礼,由侍女将她一路送出府,乘上马车回家去了。 章家大房二房没有分家,因此章怀璧虽然是二房所出,还能对外勉勉强强自称一句尚书府小姐。她先去拜会了大房伯母,即刑部尚书章其言夫人。 大夫人态度十分和蔼,留章怀璧喝了茶,问她在宫中过的怎么样,末了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好孩子,既然郡主给你放了一天假,今日你先在伯母这边玩。” 章怀璧一愣,旋即察觉到大夫人话中有话,瞪大双眼:“伯母,我爹娘有什么不妥吗?” 大夫人道:“并非如此,只是你娘正在西府那边接待安平侯夫人,你现在过去难免尴尬。” 章家分为东西两府,东边归大房,西边归二房。 章怀璧更加发怔:“母亲不是已经和安平侯夫人谈过了吗?” 她脸色倏然白了。 大夫人见她误会,连忙安慰道:“好孩子,你母亲最疼你,早跟安平侯府说过要了结这桩事,但安平侯府不舍得,还想争取一下,昨日安平侯夫人在慈宁宫见了你,实在是喜欢的不得了,今日又上门来了,你放心,要是原来也就罢了,现在谁不知道安平侯世子是个什么德行,你母亲怎么可能让你往那火坑里跳。” 男子养外室不算大问题,顶多被说一声风流,不过养十几个外室显然超过了京中贵胄的宽容程度。安平侯世子如今顶着个贪花好色的名声,很难再娶到官宦之家的姑娘了。 章怀璧松了口气。 安平侯夫人果然铩羽而归。 她的母家门第虽然不显,却也是家中精心教养的闺秀。然而嫁到梁家之后,安平侯夫人感觉自己像是跳进了火坑,从来没有顺心过。 丈夫贪花好色,偏偏又是家中独苗,父母长姐众星捧月着将他养大,婚前尚且还能装出个人样来,婚后本性暴露,迅速用莺莺燕燕塞满了侯府后院。 安平侯夫人对着丈夫无计可施,府中侍妾也不拿她当回事,儿子梁善刚生下来就被婆母抱走,成了婆母的掌上明珠,打不得骂不得,硬生生养成了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有过之无不及的纨绔——安平侯婚前还会装一装,梁善则是装都不装了。女儿梁慧倒是温柔听话,可温柔的过了头就是软弱。 她坐在马车里,想起自己悲苦的半生、好色的丈夫、不省心的儿子、柔弱的女儿,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梁善梁慧前来迎接母亲,见母亲满脸泪水,大吃一惊,以为母亲在章家受了羞辱。 梁善当即就要前去寻衅。 “回来!”安平侯夫人厉声把他叫回来,劈手就是一个耳光,“梁善,让我受辱的不是别人,不是章家,恰恰就是你!你如果还有半点良心,不想活生生气死你的母亲,现在就给我滚回来老老实实待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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