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半恼恨章家目中无人,另一半又眼馋章四小姐的美色。自觉想出了这个天大的好主意:若是章四小姐失了清白,除了许给自己哪里还有别的出路?以她的出身,说不定只能做自己妾室! 梁善完全没有考虑过章家发怒的后果,在他看来,自己的姑母是太后,哪怕皇上都要敬重,区区一个章家能奈我何——这种时候,他又不记得鸾仪卫抓他进北司大牢时,可没给太后半点面子的事了。 然而梁善到底不是全然的蠢货,他敢对章四小姐下手,是因为章四小姐是刑部尚书的侄女而非亲女,父亲官位只有六品,面前少女的服制却显然是宗室女的装扮。 再想起方才对方自称“郡主”,梁善顿时惊骇至极——完了,桓氏皇族向来强势,断然不会善罢甘休。 他第一反应居然是抬手捂脸,手举到一半见那华服少女朝门口冲去,口中还在喊人,顿时慌了。 明湘跌跌撞撞一头扑出门来,冷风当面一吹,寒意刺骨,倒将她身上的热气与面上的绯红都压了下去。也幸好她闭气闭得快,否则现在恐怕连逃跑的力气都没有。 糟糕的是,宫宴已经散了。永兴殿前的方向声音不绝,人影幢幢,明湘扬声呼叫,刚唤出一声来,身后那青年追出门来,一把扯住她半边衣袖,另一手抓住她肩膀,硬生生将明湘拖了回去。 明湘此刻心神反而镇定下来。宫宴后离宫的人出入宫门都要登记,宫人更会来围房一带洒扫,除非对方胆大包天到敢将她当场扼死在这里,否则一定会惊动人来查看。再不济,衡思也会发现她迟迟不到,肯定立即就会来找。 “不准出声!”梁善颤声威胁道。 他死死按着明湘,用那件落地的青色斗篷将她反手绑在了房中立柱上。却又不知如何是好,如今骑虎难下,眼中凶性与惊慌轮番闪烁。头上被明湘抄起瓷壶开了个口子,有血沿着侧脸流下来,显得更加可怖。 明湘满身沉重的珠玉佩饰,药性未消,又是个柔弱少女,打也打不过跑也跑不了。她一边借着广袖遮掩,艰难地反手去摸左臂,一边顺从地点了点头。 回廊外有脚步声逼近,梁善条件反射抄起斗篷上撕下来的布,堵住了明湘的嘴。 两个宫女说说笑笑,并肩从回廊上走了过去。 明湘听见对面的青年长长松了口气。 她心里恨急了这等敢在宫中兴风作浪毁人名誉的歹毒之辈,暗恨自己阴沟里翻船,不过这一次没带人出门,居然碰上这等事。然而对方到底是个男子,她不敢硬碰硬,一边在心里祈祷衡思快来找她,一边艰难地把绑在左臂上的东西拔了出来。 ——她行事一向谨慎,左臂小臂处一向以绸带在中衣里侧贴身绑了把带鞘的锋利薄刃,削铁如泥刀锋薄亮,冬日衣裳厚重,素来没人看得出来,想不到今日当真派上了用场。 就在这时,梁善终于想出了一个大大的“好主意”。 皇家郡主不少,他不识得面前这位究竟是哪位王爷爱女,但他知道此事传出去一定会被皇室活剥了皮,就连姑母也未必能保得住他——就像他那日对妹妹慧娘说的,到底人家才是正正经经姓桓的,眼里哪里容得下外姓人? 事已至此,梁善断然不敢下狠手,那就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再尊贵的郡主娘娘,一旦名声清白尽毁,也只能许给他了。为女儿计,女方家中即使寻他麻烦,也要留几分情。 他打定主意,抬首看向明湘,这时才意识到,这位不知名的郡主眉眼秀致如画,是个犹胜章四小姐许多的美人。 梁善当即半点犹豫也没有了,便要现场表演一个生米煮成熟饭。 明湘见他神情一变再变,就知道不好。她勉强定了定神,背着手艰难地加快动作,只见对方一步步逼近:“郡主,得罪了。” 梁善别的不行,解女子衣裳倒是在那十几个外室身上练熟了。抬手就扯明湘衣领,刚扯一下又怕她挣扎起来惊动旁人,回手往怀里摸那块沾了药的帕子。 明湘领口一冷,是被对方扯开两颗扣子的缘故。她再怎么冷静,到底也还是个妙龄少女,又羞又恼,几乎想当场一刀捅死对方。 梁善摸出那块帕子,再度要往明湘面上按。她竭力偏头躲避,忽的双手一松——绑手的斗篷带子终于被割断了。 明湘不敢立刻动手,对方是个青年男子,力气远大于她。只得咬紧牙关闭住气,等到那块帕子再度按到了她面上。 梁善兀自不觉,正志得意满地陶醉于自己的绝妙想法,再度探手往明湘领口时,突然听到了一声很轻的声音。 噗呲。 梁善起初没有反应过来,甚至没有察觉到疼痛。奇异的是,这声音明明轻微,落在他耳中却震耳欲聋。直到明湘猛地抽刀,踉踉跄跄跑出去几步,他才意识到,这是利刃入肉的声音。 梁善茫然低下头,颤巍巍看向自己腰腹处。 血如泉涌。 他看看伤口,再看看退出去数步,一手还拿着沾血薄刃的明湘,几乎愣住了。 她敢伤我?她能伤我? 那一瞬间梁善甚至没有感到疼痛,当他满是惊骇地望向明湘时,因为迟钝,甚至愣了一瞬间,才死死盯紧她的肩膀。 她领口开了,方才挣脱梁善的动作又太大,露出了一片雪白的锁骨。这并不是什么大事,北晋女子夏日裙裳里,更为轻薄显眼的也不是没有。 然而梁善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锁骨下露出的一片血红。 那是一片红似鲜血的睡莲花瓣。 血红向下延伸入衣内,梁善看不到其他,然而他前不久刚从鸾仪卫出来,被鸾仪卫连恐吓带威胁,灌输了许多南朝暗探相关的故事,甚至带他亲自去看了皮都快被剥下来一层的南朝暗探。 ——那个血葫芦一般的南朝暗探,肩上有一朵血红的睡莲! 明湘下意识低头,面色瞬间变了。 她突然觉得右肩一片冰冷,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最开始抄起酒壶砸对方时,瓷壶砸碎,酒水泼洒了两人半身。 糟了! 明湘一把拉起衣领遮住锁骨。 那一瞬间明湘自己都没有察觉到,她的脸色已经变得非常寒冷,眼底闪烁起了显而易见的杀意。 她带着酒壶出来,确实是为了使睡莲显露。但那是为了在衡思面前自陈身份,从来没有打算让更多人知道。 这个人不能留! 梁善下意识往前扑来,想要抓住明湘——他的脑子还没有想通其中关窍,身体却已经做出了反应。 换做平时,明湘断然不是他的对手,然而梁善这一动,扯到了伤口,如果说方才血如泉涌,那么现在就像是御花园中的喷泉了。像他这种纵情声色的纨绔子弟,那是半点苦头没有吃过的,更遑论明湘这一刀下了狠手。 他当即疼得跪倒在地,捂住伤口惨叫起来。 情势瞬间逆转! 方才拼命想要叫来人的是明湘,如今最不想叫来人的也是明湘。宫中禁卫并不是她的心腹,倘若循声而来,只要对面这个色胆包天的贼子喊出她肩上的玄机,明湘没办法第一时间下封口令,后续都有可能流传出去。 她连风曲与雪醅都不想全然告知,何况是这等流传出去的风险? 明湘甚至不知道那一刻她做了什么。 直到她从极致的晕眩中醒过神来,面前是趴在血泊中,已经断了气的梁善。而明湘跪坐在地上,双手面颊沾满鲜血,衣襟上是大片血迹。 她僵硬地抬起手,双手止不住地颤抖,沾满鲜血的薄刃当啷落地。 我杀了他?明湘木然地想着。 湘平郡主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一言即可断人生死。但那些事自有风曲雪醅,还有无数鸾仪卫替她效命,她本人这双手只需要弹琴写字,从来不沾半点血腥。 她掌心被刀刃划破了一道不浅的伤口,正源源不断往往淌血。然而明湘根本察觉不到疼痛,她太阳穴突突跳着,头痛欲裂,连和皇帝约好的碰面都忘记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纷杂地响起,逐渐朝围房的方向而来。 “主子,主子——”“主子在哪里?那边找了没有?”“你们往这边来找——” 嘈杂的人声渐渐迫近,其中有一道声音几乎瞬间唤醒了明湘眩晕的大脑。 那是桓悦的声音。 她开口:“我在这里。” 她拔高声音:“衡思!” 足音急促地迫近,煌煌灯火照亮了整条回廊,咣当一声房门应声而开,寒风席卷而入,伴随寒风一同撞入门内的,是一角玄衣黄裳,衣裳各六章。 这是帝王服饰。 明湘抬眼望向桓悦,勉力露出个精疲力竭的笑来。 她知道,只要听到她的声音,衡思一定会是最先赶到的那个。 血气、酒气、几不可觉的一丝异样香气夹杂成怪异的气味扑面而来。望着满地血泊,以及跪坐一旁衣裙凌乱,满手是血的明湘,桓悦几乎在一瞬间猜出了这里发生了什么。 惊怒后怕混杂的情绪一瞬间冲至头顶,桓悦猛地抬手:“止步!” 身后赶来的禁卫、宫人一瞬间全部止步,桓悦三步并作两步抢进房中,抬手将身上披着的玄色狐裘解下来,不由分说当头罩下,将明湘严严实实裹了起来。 随着狐裘罩下,明湘顿感周身升起了暖意。龙涎香的气息将她层层包围在其中,耳畔是桓悦颤抖的声音:“是我不好,皇姐,我来迟了,你伤到了没有?” 明湘还没来得及开口,桓悦已经注意到了她掌心的伤口,面色一变,问她:“还有伤吗?伤在哪里?” 明湘摇头:“我没事。” 桓悦顿时松了一口气。 他单膝跪在明湘身侧,衣裳上沾了许多血,甚至都没去问面朝下趴在血泊里那个人是谁,抬手帮明湘把狐裘的带子系好,指节触到明湘面颊,察觉到不同寻常的热度,面色又是一变。 “事急从权。”桓悦一把将明湘抱了起来,“皇姐你发热了,先回……” 他抬眼估算一下距离:“先回文德殿。” 明湘缩在桓悦怀中,半张脸都掩埋在桓悦的狐裘里。她昏昏沉沉,感觉桓悦抱着她出门,冷声道:“有人意图行刺,幸亏皇姐舍身相护,朕才得以幸免,刺客已为禁卫所杀,程炎,处置了。” 禁卫统领立刻领命。 “传太医。”桓悦脚步不停,吩咐喻和道。 喻和连忙应下。 昏沉中,明湘突然模模糊糊地意识到,衡思已经真真正正地长大了。他比自己还要高出很多,已经不是曾经那个需要她牵着、保护在身后的雪团子了。他甚至开始反过来保护自己,面不改色地替她善后、替她圆谎—— 一道闪电自脑海中闪过,明湘昏沉的头脑顿时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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