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案未经三法司判定,严格意义上来说,都是不符合规定的。 可惜邓大人难得迂回委婉一次,桓悦却没给他接下来发挥的机会。 他一偏头就能看见喻和在阴影处朝他示意:那代表明湘快该喝药了。而李老太医近来新换的药方奇苦无比,仿佛加了两斤黄连,明湘常常试图悄悄倒掉。 桓悦得去监视明湘喝药。 于是他轻咳一声,决定尽快打发走邓诲。 “邓卿一片赤忱,朕实在不忍虚言相告。” 御座之上,桓悦坐直了身体:“事实上,安平侯府获罪,并非因安平侯世子刺驾之故,只是事关朕的体面,不好对外直言。” 殿下,邓诲一愣。 他没想到皇帝如此直白,一时间只能接话:“臣愿闻其详。” “是这样的。”桓悦道,“当日宫宴,朕与皇姐约好宴后前往奉先殿拜谒先祖牌位——白日拜谒太庙,那是身为人君的责任,晚宴后拜谒先祖,则是身为儿孙的礼义。” 这一席话挑不出丝毫问题,邓诲点头:“此乃应有之义。” 桓悦道:“朕与皇姐先行离席,在永兴殿后会面,岂料见安平侯世子形容鬼祟蹑行殿后,似有不轨之心,朕和皇姐与其打了个照面,发现他全身酒气醉态狼狈,恐其冒犯殿中女眷,正欲令禁卫前来将他押下,安平侯世子竟敢对朕无礼!” 邓诲意识到不对,下意识问:“怎么个无礼法?” 桓悦微笑道:“朕当时披了件石青色斗篷——安平侯世子醉意之下,怕是将朕当做宫女了吧。” 邓诲:“!!!” 他这一刻深深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入宫,多年来朝堂奏对刀尖行险养出的八风不动也压不住邓诲那颗蠢蠢欲动想要转身逃走的心。 然而现在转身就逃,那叫做御前失仪,邓诲马上就能和安平侯府享受同等待遇。 他只能木然听着桓悦把话说完:“……朕生平从来未遇如此冒犯之事,皇姐混乱中又差点被安平侯世子伤着,所以一怒之下出手重了些,又令人赏了他一顿板子,人就断气了。” 邓诲木然地看了看御座上皇帝靡丽多情,神仪明秀的面容——很好,确实有被误认为女眷的可能;再看看文德殿墙上挂着的那张弓,皇帝还做太孙时,十二岁随驾狩猎,便已经能百发百中,能开强弓了——很好,一看就远胜那个被掏空了身体的安平侯世子。 邓诲在皇帝的话中找不到破绽,更重要的是,他已经无心再找了——皇帝如果真被安平侯世子冒犯,那冒犯圣驾的罪名不比刺驾小多少,安平侯世子死的不亏。 皇帝如果没有被安平侯世子冒犯,编出这一套不足为外人道的说辞来……安平侯世子也配?皇帝如果真的要收拾他,还需要大费周章地编出这种不利于自己声名的说辞?不过是一个风评极差的纨绔罢了。 邓诲:“……” 他并不想听下去,然而皇帝仍然接着道:“此事虽说不碍着什么,到底有损朕的颜面,邓卿不会出去到处乱说吧!” 邓诲连忙指天发誓。 邓大人朝堂行走多年,铁骨铮铮从不低头,生死置之度外。但人生死也分轻重,至少邓大人不希望自己的死因是因为知道了皇帝被安平侯世子当做宫女调戏,一怒之下命人把安平侯世子打死了这件密辛。 邓大人来时步伐平稳,去时匆忙逃离。 桓悦迅速打发走了邓诲,心下满意,回头准备前去后殿时,正看见殿柱后明湘扶着柱子,笑得顿足。 “……” 回想起当日明湘笑得喘不过气的场景,再看看面前努力试图狡辩的明湘,桓悦又恨恨拧了一把明湘的面颊才松手:“恩将仇报!” 作者有话说: 今天终于好点啦,恢复更新!感谢在2022-12-21 21:39:33~2022-12-25 22:39:3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Lnnnnnn 10瓶;燏、叶鹤卿 5瓶;白泽好基友 3瓶;水晶玫瑰 2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5章 桓悦倒很善于安慰自己。 桓悦在温泉庄子中留了两日, 终究还是该回宫去了。 大晋惯例,每年元月十五各部院开印,这意味着百官的年假结束, 而皇帝也回到了三日一朝、奏折无数的生活中去。 既然要上朝, 要处置政事,桓悦就不能再住在温泉庄子里了,圣驾需得 PanPan 提前一日回宫。 次日桓悦便要动身回宫,于是明湘提前一天找盛仪郡主借了些清溪小筑中豢养的戏班琴师歌伎, 顺便顺走了盛仪郡主好不容易弄来的两坛春日醉,在温泉庄子里为桓悦设宴送行。 桓悦大为感动,不由得道:“其实皇姐,城内城外骑马只需要一两个时辰,我闲下来就能过来探望你。” 明湘反手拍拍他的手背,微笑道:“给你饯行只是顺便, 我听说妙仪新得的这个戏班唱南朝新戏《鹊踏枝》很是不错, 正好趁机借来听听。” 桓悦仿佛瞬间变成了一只被泼了盆冷水、尾羽都垂落下来的雪白长尾山雀, 他抬起睫毛浓密的美丽眼睛,半嗔半怪地瞟着明湘, 似乎是在无声地控诉明湘,要她改口。 明湘失笑。 她坏心眼地看了一眼桓悦,偏不改口, 反而看向台上身形曼妙婉转的花旦, 抓了把金瓜子对梅酝道:“唱的好,赏他们。” 梅酝应声而去。 明湘不改口,桓悦倒很善于安慰自己。他假装什么都没发生过, 接口道:“皇姐怎么爱看这种戏了?我记得从前皇祖父在畅音阁带着咱们听戏, 皇姐从来都是随便点两出。” “你知道这出戏唱的是什么吗?” “不知道。”桓悦诚实摇头, “不过方才听了两句,倒像是千金小姐爱慕落魄寒门书生的俗套戏码。” “你说对了。”明湘道,“这出戏唱的是一位吴姓小姐,闺名静容,其父为当朝侍中,祖上六代钟鸣鼎食,吴静容本身亦是貌美才高,然而这一位十全十美,家世人才无一不出挑的小姐,一日随母进香时不慎落下了一块亲手绣出的锦帕,帕子一角还缀着吴小姐的闺名。” 桓悦大皱其眉,隐隐已经猜到了后续发展。 果不其然,明湘一拍手:“贴身锦帕失落,恐有碍女子名节,吴小姐自然着急去寻,忽然遇见一位青衫书生,手捧锦帕温柔询问‘此物可是小姐失落?’,吴小姐含羞带怯接了锦帕,手指与那书生一触即分——” 桓悦面容有些微的扭曲,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石青色外衫,大感晦气。 明湘:“接下来的戏码,正如你所想,无非是吴小姐神女有心芳心暗许,那书生一见钟情襄王有梦,二人千里姻缘一线牵,最终私下里暗定终身,然而吴家簪缨世家,怎能容千金贵女下嫁穷苦寒门?当然是残忍无情棒打鸳鸯。” 台上的‘吴小姐’忽的拔高声音,凄厉地哭道:“——王郎!” “别说了别说了!”桓悦面容扭曲,“这种前人写了无数次的陈词滥调,怎么还有拿出来翻新的一日!” “别急!”明湘笑吟吟道,“大结局自然是书生展露才华出人头地,吴家慧眼识珠风光嫁女,但是这么老套,理应根本没人爱听的戏,你说为什么还能在南朝重新传唱出来呢?” 桓悦一怔,若有所思。 明湘接着道:“我再告诉你一件事,《鹊踏枝》这出戏,是去年十月突然盛行于南朝,然而到了十二月,南朝几乎已经没有这出戏的风声了。” 她幽幽一叹:“你猜猜,是谁能在很短的时间里,让这出难看的戏盛行整个南齐,又是谁能让《鹊踏枝》短短一个多月内销声匿迹?” 桓悦面上对于这出戏的嫌弃已经完全消失了。他缓缓蹙起眉,慢慢道:“南齐皇帝想推动世家接纳寒门,竟然只能通过这种迂回婉转的方式试探吗?” ——《鹊踏枝》中,吴小姐出身世家大族,而捡到她锦帕的‘王郎’只是一名寒门书生。南朝士庶有如天堑,王郎身为寒门,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娶到士族千金,因此《鹊踏枝》在南朝,根本不存在任何成真的机会。 作为一出戏,它当然是老套、陈旧的,然而假如将这出戏从盛行到消失的过程剖开来看,则能发现它从头到尾似乎都存在着怪异之处。 “南齐的朝堂上,一向是‘上车不落则著作,体中何如则秘书’,士族把握高位由来已久,南齐这些年又没能出一个如魏晋时王导谢安之类的人物,自然是日薄西山气息奄奄。” 明湘望着戏台上扮相优美的花旦,缓缓道:“南齐这位皇帝,想来也不甘心面对注定没落的命运,所以他想试探士族的态度,能否往朝堂中引入寒门血液。” “然而士族是短视的——或者说,他们根本不在乎南朝国祚能否长久,只在乎士族利益不能受到损伤,因此《鹊踏枝》的消亡,就是他们对皇帝的回应。” 毫无疑问,这是一记不软不硬的回击,对于南齐皇帝来说,自然是脸面有伤。 “所以在十一月末,南齐皇帝下定了决心,起用陆兰之。” 明湘玉手托腮,笑盈盈望向桓悦:“衡思,这是天赐的机会,让我们拥有了一个装满士族的南齐朝堂作为对手。” 天光自窗中洒落,映在明湘雪白的面颊之上。她乌黑的鬓发挽成堕马髻,琳琅珠翠随着她的动作而轻轻摇晃,敲击间发出动人的脆响。 她朝桓悦眨了眨眼,眼中泛起灵动而狡黠的光彩:“现在,你还觉得这出戏难看吗?” . “老板,住店。” 鸿运客栈的掌柜从柜台后转出来,招呼伙计过来接待客人,一边忍不住用眼角斜瞥面前的青年。 青年的容貌并不十分出众,只穿一身普普通通的灰蓝衣衫。然而这种能化神奇为腐朽的颜色穿在他身上竟然也不显得黯淡,仿佛被青年穿出了一种别样的风流气质。 哪怕穿着最朴素的衣衫,他也像个行走在山野间放歌长吟的名士。朴拙的衣衫被他穿出了十分的光彩,一举手一投足都显得自在放旷。 掌柜禁不住又偷瞥了青年一眼,心想这大概是哪家的贵公子隐姓埋名出来游历。 青年身后的随从上前一步,往桌上放了一锭银子:“要一间上房。” 银子雪亮,成色极好。掌柜看着这一锭银子,一瞬间笑开了花,忙不迭道:“您来得巧,上房只剩最后一间,这就命人带您去!” “掌柜生意挺好。”青年笑了笑。 掌柜迎来送往见多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贵人,猛一看到这个气质旷达的青年如此和善,颇为受宠若惊:“哪里哪里,承蒙各位客官关照罢了,开年就是春闱,全大晋的读书人都赶着往京城去,所以这几天生意格外好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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