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一道用饭,委实是不必了。 他甚至不过问,贵妃是否依旧茹素。没了姚洵做缘由,他俩这辈子终究要白首如新。 他委婉地回绝了,站起身来,险些对她说,要往咏絮阁去。 出了琼芳斋好长一段路,他久梦乍回似的意识到,自己即或真去咏絮阁,亦是理直气壮的。 他沉吟片刻,没有开口改主意,仍按原定的回了澡雪堂。 王遥给他请安来了。 皇帝下了暖轿,道一句“免礼”,二人前后往屋中走。王遥感慨道:“奴才久不得面圣,心中牵挂得很,此时见龙体大安了,方才踏实了些,好歹仰赖祖宗英灵庇佑啊!” 他虽自称“奴才”,话里话外却全是长辈的架子,倒像有意来试皇帝的涵养了。 皇帝微微一笑:“掌印为国为民,劳苦功高,朕怎能不快些好起来,免除掌印一份后顾之忧呢?” 当着许多内侍的面儿,“亚父”这般的称谓自该收起来。他年岁愈长,王遥对他的猜忌就愈深,纵使他一而再再而三地退让,剑拔弩张的局势也只会由明转暗,但绝无法转圜。 说话间,皇帝在屋中主位坐下,内监们鱼贯而入,双龙赶珠托盘中或承海碗,或承汤盅,或承杯箸,不一而足,片刻间便井然有序地摆放在长条膳桌上。 王遥立在皇帝身旁,扬声吩咐将手巾包着的紫檀镶玛瑙银头筷呈上来,自己动手,要伺候皇帝进膳。 皇帝拦道:“这等杂事,如何能偏劳掌印?”一面接过了筷子,一面侧首咳了两声,方才示意底下伺候的人:“快为掌印设席,咱们一道用些。” 王遥连忙躬身谢恩,神色却并不诚惶诚恐。小内侍抬了楠木桌椅来,皆是杏黄罩子,上绣潜龙出海纹样——龙为四爪,是一字王的规制。 王遥坦然坐了,专职侍膳的内监这才走上前来,先从离得最近的菜里挟了一箸到皇帝碟中。 皇帝举筷尝了,不置可否,朝下首一比,让他同样挟给王遥:“朕与掌印的口味未必相同,你无须等朕的吩咐,一样都挟与掌印,依他的喜好便是了。” 王遥欠了欠身,说:“陛下厚爱。既是陛下所赐,奴才无不感念,岂有挑三拣四之理?” 皇帝一笑而已。一顿饭下来,侍膳内监两处逢迎,倒也行云流水,无甚难堪。 王遥迤然起身,再揖道:“奴才尚还有一事,要请陛下的恩旨。” “掌印请讲。” “奴才今晨刚收到塘报,叛贼李校已窜逃至淮安,随从亲信不到百人,想来穷途末路,不日便可伏诛——此一役骠骑将军谢昀功不可没,奴才斗胆,请陛下准允齐光公主下降,以示天恩。”
第19章 十九 齐光公主李溯,先帝最小的女儿,皇帝的异母妹妹。 皇帝皱眉,拒绝道:“皇后已然出自谢家,再以公主出降,与贫家换婚陋习有何异?何况,公主如今不过十二岁,掌印难道忘了?” 王遥面带讶异,忙不迭道:“实在是奴才糊涂了!诚如陛下所言,谢家一门三将,独女又贵为国母,实在封无可封、赏无可赏,奴才这才想着在婚嫁上做文章,刚巧骠骑将军前番退了一门不如意的亲事么——谁知竟错了主意!” 这话乍一听,颇像是要弹劾谢家的铺垫。 皇帝只管顺着他的话说下去:“宗室女里呢?若有年岁相当的,封为公主也未尝不可。” 王遥哪会不知他是装傻,横竖最终做决策的是自己,之所以知会他一句,无非是想在皇帝心里留一点痕罢了。 谢昀这个人,倒是将君子和而不同那一套把戏玩到了极致,认真拉拢时却实在滑不留手。既然如此,总不能教他跟小皇帝有同心同德的机会。 俞家女之事,皇帝与谢昀未必太放在心上,但于皇后而言,怕是长长久久的一根刺,能够借此离间帝后一二,亦可谓有利无害的买卖。 他佯作思索片刻,躬身道:“宗室里面适龄的,一时竟想不起来——大抵有也是血脉较远的了,奴才过后再让人细访就是。此外另有一桩更为紧要的,须得回禀陛下。 “庄毅皇后丧期已过,明春该选秀了。” 皇帝漫然摇首:“掌印一心为着朕,朕是知道的。只不过,诚如掌印前番所言,战事刚平,国库不充,银钱得使在刀刃上,选秀之说,实在可以缓几年。” 王遥一笑:“陛下此言谬矣。充实后宫,为的是绵延子嗣——这是陛下身为人主的职责,如若不然,国本何时能定?选秀之事,不该归为等闲。” “朕以为,贤臣良将方是国之根本。” “贤臣良将,终究为辅佐,仁德明主,才是万民所求啊!” “亚父。”皇帝粲然笑唤:“是谁寒了亚父的心不成?亚父且告诉朕,朕定要教训这悖妄竖子。” 王遥一派慷慨激昂,冷不丁被皇帝轻飘飘拨了回去,不由得切齿忍下,再拜道:“陛下言重。奴才拳拳之心,唯恐有负先帝临终所托,日夜难安罢了。一时失态,还请陛下恕罪。” “掌印既是用心良苦,又何罪之有呢?”皇帝知道王遥这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了,干脆自己主动开口,卖个人情:“不过…广选民间太铺张了,依朕看,倒不如从名门闺秀中稍择一二,德行见识出众的就好,如此也便于封以高位,不教她们苦熬年头。” “陛下果然体察入微,奴才受教。”王遥称了意,又说了几句奉承话,且作安抚,临告退时,却听外头通传,皇后求见。 “这汤点都是我亲自做的,陛下前回才赞过,倘或耽搁凉了,你们可担当得起?” 皇帝微微蹙眉,有些无可奈何地吩咐道:“请皇后进来。” 仪贞这才扬着下巴,端庄自矜地提着食盒踏进来,旋即一愣:“原来陛下是在和掌印商议正事,都赖外头伺候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害我打扰了。” 王遥轻笑着向她见礼,神态倒比先前和煦许多:“奴才的事儿已经回禀完了,娘娘来得正巧。” 皇帝拿眼睛乜了她一眼,她将食盒交给身后宫女,这才端端正正地向他蹲了一礼,问:“陛下可要进小食?” 这时候用不着旁人伺候了,王遥率先出声告退,由得这年轻的帝后二人慢慢闹一回伉俪情深。 “皇后什么时候进的早膳?”皇帝闲看着仪贞将一碟碟糕点摆出来,不咸不淡地问了一句。 “妾还没进呢。”仪贞笑盈盈的,满眼深情地望着他:“本想着来与陛下一同用餐,谁知陛下赐饭与掌印,只好留着做小食了。” “这么说,怪朕了?”凉悠悠的声口,言外之意是叫她别装模作样了。 “岂敢岂敢。”仪贞见好就收,抬起筷子,夹一只小巧玲珑的羊肉角儿给他:“别的都算了,陛下尝尝这个吧,一点儿都不膻气,鲜着呢,又不占肚子。” “你亲自裹的?”皇帝还记得她在门外说的话。 仪贞干笑了声:“我亲自看着他们裹的。” 皇帝哼了哼:若真是她裹的,他还不敢下口呢。 勉强吃了一个,算是给她面子。皇帝抬手取过一旁的六方注春①,自己斟了一杯武夷茶慢慢品着,随口道:“王遥要给朕选几个妃嫔,左不过是出自他那些个鹰犬族中。” 仪贞怔了怔,微微勾起的嘴角这会儿是抑制不住地往下撇去了。 “你吃味吗?” “嗯…陛下年纪轻轻的,一后一妃是太少了。多进些人,过年也热闹许多,省得行个令玩个骨牌都凑不够手。”吃味是真的没有,单是心里不快活。仪贞便只拣些好处说,是说给自己听的。 皇帝皱眉,显然不满意得很:“你既心悦朕,怎么能不吃味?” 合着在这儿等着她呢!仪贞有点犯难:“陛下,王遥盘算好了的,恐怕我去闹也阻止不了什么。” “朕没这么强人所难。”茶汤的滋味醇厚回甘,皇帝抿了抿嘴,说:“封几个妃嫔花费再高也有限,哪比得上打仗烧钱?只是皇妃到底还是妾,要仰你这个正宫娘娘的鼻息过日子,可别在朕的家里头摆架子逞威风。” 懂了,她就是充令箭的鸡毛、仗虎威的狐狸。可这种招人恨的差事推给她,她能落着什么好儿啊? 她眼巴巴地瞅着皇帝,指望他许点儿甜头,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君无戏言嘛,不怕他反悔时自己没处说。 皇帝垂着一双含情凤眼,面无表情地同她对峙,半晌才后知后觉,跟这种滚刀肉有什么理可讲?堂堂大将军府的姑娘家,几时养出了这副狗脾性? 他高抬贵手,替她也斟了杯茶,一根指头推过去。 不到荔枝大小的啜香盏被轻轻捧在手里,仪贞抿了一口,便已去了小半,回味倒很悠长,先苦后甜,甜也不直白,非要仔细地分辨不可,若有似无地勾着人,真置之不理时,又悄悄漫回来了。 她果然还是更爱酒。品茶嘛,到底是武将家的女儿,不惯于这些清玄风雅,只要礼仪上不出错就是了,以免将来各家夫人们雅聚,被哪家轻狂人暗底里引作笑料。 不过那都是未嫁时,阿娘的一些白操心罢了。如今既做了女子当中第一等尊贵的,多少沾点儿好处,只要皇帝大权在握,她便是抱着太平缸当茶具,大概也会被赞为皇后娘娘落拓不羁,有魏晋遗风吧! 单单为着这个,眼下凶悍善妒的恶皇后她就当仁不让了。 就着皇帝斟的茶,吃好了早点,仪贞抹抹嘴,起身告退,又折了枝澡雪堂外头的素心梅,这才坐上暖轿,不慌不忙地回咏絮阁去。 咏絮阁的气氛可就没这么轻松自在了。一进门慧慧伺候着仪贞解了斗篷,珊珊接过梅花去插瓶,难得都在的四位嬷嬷便把仪贞围住了。 冯嬷嬷含蓄些,只不动声色地觑了觑仪贞的神色,口中笑问:“娘娘早膳吃得好?那羊肉角儿原该拿炭火保着温,只是娘娘要亲自送去,怕烫着了娘娘,底下换了热水,不知抵用不抵用…” 仪贞说“挺好的”,又笑:“偏巧亚父到行宫来了,陛下体谅他寒天冻地的,肚子里没热食不成,早赏过了膳,我送去的点心大半进了自己的嘴。” 卫嬷嬷闻言,忍不住道:“不是说那临淮叛军已经打退了吗?掌印这次来又为什么?” 陈嬷嬷暗暗看了她一眼,仪贞并未察觉,说:“我自然是等正事谈完了才进去的。后来陛下对我说,打算添些嫔御——老例儿不是年头选秀?这时候才预备,没准儿还晚了呢!” 褚嬷嬷听她这副强撑着大方的语调,竟擅自替她将一口气叹了出来:“娘娘嫌太晚,奴婢却嫌太早。” 余下的话也不必出口了,四个人想的都是:自家娘娘若早些与陛下修成正果,兴许这时候龙裔都怀上了。 不拘开花还是结果,至少都有了实实在在的倚仗,将来后宫进再多的新人,不至动摇了凤位。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04 首页 上一页 14 15 16 17 18 1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