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贞早听人说过,猫儿怕洗澡,如今一见,才知道怕也有不同,有哀叫连连的,也有玉团儿这等连踩水带喵喵斥骂的。 武婕妤立在檐下,笑得前俯后仰,泪花儿都出来了;苏婕妤蹙着眉,不懂有何可笑之处,淳婕妤依旧一脸肃容,心思分明不在这上头;仪贞留意着沐昭昭的神情,见她亦会心一笑,总算放下心来。 要是皇帝也能来就好了。仪贞这时候倒不再非得把他俩凑成双不可,无非觉得这样明媚的时令,顽猫美景都甚是可爱,一群人载笑载言,不需要意义深远,也无关大计大业,仅仅是此般快意地,活着。 “…众卿家以为如何?”皇帝端坐在太极殿髹金雕龙椅中,气定神闲地问道。 当皇帝不但劳心费神,且是个体力活儿。旁的不提,单说这御门听政,文武百官能从殿内列到丹陛外,不是个个都有资格与他对话,可天子纶音,至少不能听起来中气不足。 在高亢与从容之间,有的是文章可作。 殿上此刻议的,是大将军谢恺豫的封爵事宜。 皇后之父封伯爵,这是合乎祖制的;若皇帝爱重,或者皇后于社稷传承有功,封侯乃至封公,也不是没有商榷的余地。 这种天上掉馅饼儿的美事只有一样不足:既然得了爵位,兵权自该放一放吧? 皇帝对此洞若观火:那封揭举谢恺豫任人唯亲的密疏只是开端而已,但凡他流露出半分偏向,朝中伺机而发的声音便会层起迭出。 武将与文官是不同的。文官的升迁要论资历,百姓眼中不啻鱼跃龙门的新科状元,初授不过六七品的衔儿,一级一级地往上涨,天纵奇才也得熬个十多二十年,才敢起进内阁的念头。 武将则不然,武将是刀尖血海里挣功绩、拼运道的行当。打一二次胜仗,便是可造之材;连着多胜几回,战神转世的大将军又有何不可逾越? 皇帝之所以不表态,仅仅是觉得如今的时机还不值当他表态而已。 谢恺豫不是他的自己人,那么不妨隔岸观火,等这些各怀心思的斗够了,他再来遴选栽培。 诸位大人得了他的示下,不想特立独行的都各抒己见起来,正众说纷纭好不热闹,孙锦舟从角落里不动声色地走到皇帝身边,压低了声音回禀道: “骠骑将军谢昀不知撒什么癔症,一大早搁辅国将军府邸前哐哐磕头呢。”
第46章 四十六 “怎么, 俞家松了口,准你迎牌位回去了?”皇帝摘了折上巾,坐在书案后头只管喝茶。 他本来不耐烦管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 奈何辅国将军真论起血缘来, 高了他一辈儿, 腆了堂叔父的老脸来央告不迭, 终究不好坐视不理。 再说能找找谢老二的晦气也不赖。 谢昀心说, 这人嘴毒眼也毒, 居然一语道破——只一点他没猜着, 俞家姑娘还活着。 到底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人,俞世伯再孤介, 也不忍心看着女儿往绝路上走, 送到庄子上的那副棺椁没钉死,明里下葬做法场,暗里让一个信得过的鬟儿跟俞姑娘一道, 在后头山里的庵堂里安了身。 隐姓埋名、离尘索居这种事儿,诗文传奇里听着逍遥似神仙, 可真落在了实地、落在身边人身上, 其实沉重得很。 谢昀原意是差长随去访一访芳冢在何处,好择日前去拜祭,谁想柳暗花明,竟然打听到了他有缘无分的未婚妻尚在人世。 这事儿可大可小。而今王遥倒台,暂且没有人存了心要对付俞家, 可所谓清流之首,究竟仍是宦海一粟, 倘或将来颠簸沉浮,岂不是留了个明晃晃的把柄? 好歹得将欺君的大罪名撕掳开。谢昀故技重施, 又当着皇帝的面儿泥首请起罪来:“陛下英明!微臣之于郡君,犹如驽马之于麒麟、寒鸦之于鸾凤,实在天冠地屦,岂止不堪为配,连名字放在一块儿都是荒唐至极。幸有陛下高瞻远瞩,皇后娘娘信中指点迷津,给了俞家一条明路,以伏今日拨乱反正,臣铭感五内,无以为报,且代两家叩谢天恩!” 俞世伯如今颇不待见他们谢家,信的事儿是听庄子上人说起的,详尽内容谢昀不得而知,但一想到自己妹子受了皇帝何等逼迫,心里便恨透了这金玉其外的小白脸子。 可惜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此刻不仅不能同他算账,还得先把人天花乱坠地吹捧起来——乱扯红线的是愚妄阉竖,不足为凭;您要是贤明之主,就得让大伙儿各得其所、皆大欢喜。 皇帝瞅着他把那血呲呼啦的脑门儿往自己这墁砖上蹭,心里非常不得劲儿,暗想:一样是拍马溜须的作派,这兄妹俩品性上可差远了。谢仪贞没什么城府,即便信口开河也不惹人厌,这谢昀就是满肚子坏水,一字一句都不忘给人设套。 俞家姑娘没死,于他谈不上好坏,究竟如谢仪贞所说,她们不曾参与其中,何必被裹挟其中。俞都给事中是个老学究,文渊阁的不少前朝典籍都是他主持编修的,名为清流魁首,结党营私之类倒始终没有沾染过。 虽不曾包藏什么祸心,但那股子自持清高、指点江山的架势皇帝挺烦的。不妨就让谢昀去恶心恶心他们这群清流。 谢昀得了便宜,他也不能没有好处。做皇帝的跟行商坐贾也有异曲同工之处,今儿抬抬米价,明儿压压豆价,横竖贵贱好赖得他一个人说了算,否则怎么稳赚不赔? 皇帝带着一分通情达理的笑容,温声道:“谢卿家快起来吧。缘分上头强求不得,朕也很愿意成人之美嘛,虽说堂叔妻舅都是亲戚,但十个指头亦有长短不是?只可惜今儿这出欠妥当,闹起来终究引人议论,头先还说要给国丈封爵呢,这会儿少不得有人要跳出来阻扰,恐怕要缓一缓了。” 这话胡乱听听就是了,谢昀知道,皇帝是在试探他们谢家的忠心呢。 他从受了那一回箭伤后,就开始琢磨这事儿了,谢家用不着那么多顶天立地的男儿,不然他们兄弟几个就把天撑完了,把皇帝往哪儿搁? 生造一个威名赫赫的大将并不难,但西北兵防不止是谢家父子多年的心血,更是数不清的普通士卒用血肉之躯筑就的。若是新任的将领好大喜功,一味地迎合上意,惹出的纰漏要多少人命来填?士兵何如?边民何如? 交权早晚是要交的,但终要假以时日,等到朝野上下当真有了堪当大任的良将,才能将这副重担交出去。 在此之前,谢家只能心诚而实不至。 谢昀也摆出一副顺杆儿爬的德性来:“陛下厚爱,是微臣不成就,辜负了隆恩。家父的尊荣是被我给嚯嚯没了,没本事又替他硬讨回来,只得另辟蹊径,借着陛下成全,讨了俞家姑娘进门,再添三五个小的,过个二三年,也令老人家享一享含饴弄孙之乐。” 二三年?这一杆子支得挺远,谁知到时候又是怎么个说法?谢恺豫真甘心退下来颐养天年,那也还有个谢时呢。 皇帝尚不急着逼他太紧,只哼了一声,寒凉道:“二三年,要添三五个?谢将军,你这是一头聘大的,一头就纳小的啊!” 谢昀正经连姑娘的手都没拉过,不过嘴皮子过个瘾罢了,就被皇帝挑了这个眼儿,只当是他老人家气不顺、借题发挥而已。 谁知皇帝心眼又窄了,琢磨着谢仪贞嫁给自己还占了先呢,哪能让这谢老二有机会仗着几个毛孩子说嘴? 带着机锋的闲话说得差不多了,皇帝可没兴趣跟他叙实打实的家常,又瞧了一眼时辰,要是谢仪贞今儿还来,兴许就要来了。 他赶紧挥挥手,嘴上道:“头上那印子怎么还不干?别是伤得深了,快回去料理料理吧!” 谢昀连流血带动脑,确实也有点儿昏昏沉沉的,依言行了个礼,告退出去。 出得殿门,想到而今皇帝也禀过了,俞府也登过了——虽然吃了闭门羹——一应都过了明路,就这副模样不太漂亮,不敢回家去叫母亲受惊吓,赶紧寻个医馆清洗包扎一番,晚上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就去见俞家妹妹! 无事一身轻哪!他长袖盈风地立在汉白石阶上,飘飘然得几乎有点儿冷。 “二哥哥!”天底下就有这么寸的当口,孙锦舟紧赶慢赶地跟在仪贞和慧慧身后,咬紧了牙关才没笑出声来。 他清楚皇帝不太乐见这兄妹俩常聚,千防万防的结果就是眼前这情形。 这骠骑将军看着斯文儒雅,谁曾想是个缺了大德的主儿。皇后娘娘一迭声儿地问“撞着啦磕着啦?”急得什么似的,他只管含含糊糊地说“没大碍”、“不怎么疼”,明摆着想把这屎盆子往陛下头上扣。 还不能较真儿,一对质起来,他准得说,他什么人也没指认啊! 谢昀纯粹是心血来潮,说演就演上了。但并不是全没个成算?自己妹妹自己知道,打小就有个凭美丑论是非的毛病。早年间都中有个外来的姑子,仗着是佛门中人,身份不同,走东家串西家,把那些夫人小姐哄得团团转,转卖首饰、淘换经书、梳花头、治牙痛乳疡、合八字看凶吉,把那三姑六婆的行当搅了个遍,后来因为替一家子小妾作法暗害正房太太,被揪了出来,五花大绑着押上公堂。 因为主家颇有些势力,这事儿又激起了群愤,断案的青天大显神威,着令将姑子剥去海青,当众杖责三十。 仪贞瞒着家里长辈,一力央了乳娘带她去看,就因为瞥见那姑子生得有几分颜色,顿生不忍,回来竟哭了一场,说:“这样清秀的一个人,为何要受这样大的侮辱?” 谢昀当即翻了她一眼,语重心长说:“卿本佳人,奈何作贼。” 乃至如今,皇帝的手腕心胸,又岂是那坑蒙拐骗的姑子能望其项背的?他这个做兄长的再不隔在当中,给妹妹醒醒神,只怕过两年爹娘真要含饴弄外孙了。 外孙不比孙儿孙女差,差的是外孙得姓李,叫也不叫乖乖囡囡,要叫皇子公主,逢年过节见个面,先叙君臣再叙长幼。 谢昀左右是挺不称意的。 更不称意的是仪贞明明以为是皇帝砸了他,居然放低了声音先数落哥哥:“你招惹他做什么?他一向不曾对咱们家里有重话的,怎么就在你这儿破了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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