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四位嬷嬷肯推心置腹、私底下给她开的小灶,便多是与床笫之事有关了。尤其是从前嫁过人的卫嬷嬷,把自己所参悟到的关窍,全无保留地全教给了仪贞。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自身。以仪贞的性情与阅历,理解下来不外乎这么几点:男欢"女爱,人之常情,只要不违背伦常,那没什么可指摘;悦乐皇帝、绵延子嗣,是后妃职责所在,至于这个过程中如何施展,那都是关起门之后的细枝末节,更没什么值得崇义宏论的了。 两个人的见地大相庭径,偏偏一时还能并行不悖,不得不说也是桩奇事儿。 皇帝能怎么着呢?坚称自己并没有起过白日宣那什么的念头,好像有点此地无银的意思,干脆囫囵地点一点头,表示体谅她不愿汗流浃背劳力劳心的顾虑。 仪贞自觉与他又新添了一份默契的约定,内里颇为满意,把旁边一只象牙凉枕摆正了,方便他一道躺下。 皇帝这会儿又改主意了,说:“既然没有人侍立在旁,关起门来,就穿着纱的四处走动又有何不可呢?” 金口玉言的话都发了,仪贞也就不假惺惺地推辞了,果然从床上蹦起来,趿上软鞋,走到妆台前揽镜照了照,又绕过折屏,踱到外间去。 皇帝看着她好整以暇,巡视新天地一般,忍不住猜测,她在家中的那些年月,就是这样安闲度过的吗? 大将军家的宝贝姑娘,受娇宠的程度只怕连他也不能想见,亦如她对父母兄长的那份依恋,他到底无从感同身受。 “鸿哥哥,”她忽然回过身来,两眼放光地望着他,“你那只笛子还在吗?” 听仪贞时断时续的奇腔怪调,还是皇帝亲自来清音解秽,二者之间并不难取舍。 皇帝只好重拾旧典,取出束之高阁的竹笛来,问她:“想听什么?” 仪贞笑眯眯地偎在他身边,说:“吹什么我都爱听。” 马屁精。皇帝扬唇,将一首缠绵悱恻的《鹊渡》吹出了喜相逢、永团栾的意境。 仪贞情人耳中出伶伦①,丝毫不觉得这样改编有何不妥,我曲抒我怀嘛。 倘或牛郎织女不必再天各一方、一年一会,凡间少一段催人泪下的相思绝唱又何妨呢? 一曲终了,皇帝偏过头,就见她正靠着自己出神,手指头还绕着一截儿头发——一半是她的,一半却是他的,两厢混在了一起——时不时捋两下,又缠两下。 皇帝顿时觉得这画面很叫人愉悦,不再动弹,且由着她摆弄。 他们当初的婚仪虽遵从古制,但并没有结发这一项,皆因皇帝乃万乘之尊,哪怕对方是贵为小君的正妻,终究冠了个“小”字,不可为了俯就于她,便有损圣躬分毫,即便只是一缕发丝。 思及此处,他心里微动,正欲说些什么,就发觉自己的头发已经被仪贞编进了她的辫子里。
第54章 五十四 “唉呀…”仪贞发觉不对, 忙不迭地将辫子解开来。 她的手指头偏生就这么灵巧,从结辫儿到撒开拢共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皇帝既没顾上生气, 又没顾上失落, 一时心绪倒有些复杂, 就这么一声不吭地盯着她。 仪贞才替皇帝把发梢顺了顺, 一抬眼瞧他这副神情, 便又问道:“可要拿些头油来抹抹?” 皇帝皱眉:“谁要那个?又香又黏…” 仪贞便抿着嘴笑, 说才不是呢:“你们男子梳的发式单一, 这些个小处上也就没那么细致,内侍们便是想也想不到。那种像蜜似的黏稠发油, 在秋冬里用着最相宜, 不然头发黄枯枯的,再戴顶毛色水润的卧兔儿,岂不被比下去了?” 一面站起来, 又到她那架妆台上去,举起一只小玉瓶儿给皇帝看:“夏日里使的是这个。倒出来跟露水儿也差不多, 气味也冲淡, 你闻闻?” 她点了些在掌心,皇帝果然弯腰过来一闻,觉得甚是清芳,像仲夏夜里院中乘凉,有月有风有虫鸣, 罗扇轻摇间,送来花香果香, 以及心上人的袖中香…… 他的心上人两手一合,把头油全揩在了他的发梢上, 嘴里啧啧称赞,又偎过来嗅自己的成果:“又香又顺滑的,多诱人呀。” 皇帝听她鼻息咻咻小狗儿似的,这话也不像夸人,倒像夸肉骨头——反正皇帝是不肯随便心猿意马了。 由着她把玩了一阵头发,皇帝坐不住了,问:“还听曲子不听?” 仪贞这会儿也觉出来了,皇帝虽擅音律,但平日并不爱以此自娱——能劳动他老人家为自己吹奏一曲,这脸面已然够大的了。 便起身为他斟来一杯茶,说:“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单这一支曲儿就够我回味好久啦!鸿哥哥快润一润嗓子吧。” 茶下了肚,饿意就跟着来了,皇帝隔着窗吩咐外头的人传膳,仪贞则避回屏风后头去,穿好了外头衣裳,再把头发辫起来,挽作一个垂髻,拿檀木簪子别住。 膳房众人一直听候着吩咐,趁二人在内间洗漱的空儿,麻利儿地便将各色菜肴摆在了东边儿小偏厅里的八仙桌上。 对比祖辈乃至父辈进膳的排场,皇帝算得十分俭以养德了。早起这一餐不过十来样东西,且用料也并不十分珍罕,民间的馒首、酥饼、酱瓜脯、火薰肉之类的,也会出现在御用的膳桌上,只不过烹制方式更不怕耗费人工而已,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嘛。 再往下减也不像了。九五之尊太过不拿架子,体现不出君臣尊卑间的云泥之别,难保一些骨头轻的不会起额外的心思。 还有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从采买到掌勺,当中多少只手擎等着从每日这柴米油盐酱醋茶里、捞几点儿油腥,脑满肥肠贪得无厌的固然有,俸银低微仅有这一样盼头的倒是大多数,盯得太揪细了,他们当差的心也是浮躁的。 于此皇帝也有对策:他从不赏菜给底下人,剩多剩少都径直拿去倒掉,确保了他万人之上的尊贵,也叫那等意欲欺上瞒下之辈随时掂量掂量分寸。 年轻的帝王么,又暂且没有大展宏图、震慑朝野的机缘,家常吃顿饭也免不了肚子里打仗。 及至仪贞成了搭桌子的常客,这些吃食方才恢复了吃食的本来面貌。 皇后的用度较之皇帝略逊一等,不过仪贞是个有情致的主儿,差不多的份例,经她嘱咐一句做法,呈上来的菜色便屡有惊喜,再巴巴儿地送到皇帝这里来献好,哪怕只是为了不拂她的面子,皇帝也每每都能多吃两口。 伏日食汤饼,名为辟恶。仪贞前一日点名要厨房做的,便是一碗银丝面。 澄清的鸡汤撇得一丝儿油星也不见,少少的下一箸面进去,撒几许青菜碎,就算做成了。 仪贞吃得有滋有味,皇帝却连香气也没闻见,奇道:“这有什么可吃?又怪热的…” “习俗嘛。”仪贞搁下筷子,取帕子拭了拭嘴角,另一只手举起扇子来摇一摇:“吃口也挺清淡落胃的,发一发汗,倒还舒服点儿。” 皇帝原不吃这个,被她说得有些意动,便伸出筷子到她碗中去挑。 “唉…”仪贞下意识就要盖住碗:“再叫他们煮一碗不就好了,怎么能吃我吃过的…” 皇帝瞥了她一眼,将夹过来的两根面送进嘴中,片刻评价道:“不好吃。” 好嘛。横竖也没外人看见,仪贞干脆当作无事发生。 对着碗里的银丝,因又想起一事:“鸿哥哥,这琴弦的挑选上,有没有什么讲究啊?” 这倒把皇帝给问住了。他对琴艺只能说粗涉,却谈不上通晓,指点不了仪贞,那怎么能行:“怎么想起这个了?” 仪贞也不隐瞒:“前些天一时不留心,弄脏了苏婕妤的琴,想赔她一副好的。” “苏婕妤?”那可是位大隐隐于宫的高士,皇帝奇道:“何时遇上了她?” 就是两人赌气那一日嘛。仪贞不肯明说,只道:“不是遇上她,而是循琴声而往。”耍起赖来,晃着他的胳膊央道:“你就帮我掌掌眼嘛。” “这值个什么?不拘吩咐谁去教坊司传个话就行了,让挑最好的送去。”皇帝的私心,是不愿意她和苏婕妤这些人多来往的。 仪贞一噘嘴:“分明是我失礼在先,这么一出,倒显得拿身份去压人了。” 皇帝不敢苟同:“这就叫拿身份压人?难道要效仿古时负荆请罪,你也去负琴请罪不成?” 仪贞和他说不通:她在宫里不说挣一个知己至交吧,总也想结识两三个能说说话、串串门子的人。不从妃嫔里挑选,还能从嬷嬷宫女们培养吗? 沐昭昭倒很好,碍于她身子骨一向不算强健,又爱清净,自己不宜经常去叨扰。 武婕妤行事时不时就着三不着两,淳婕妤年纪小,性情不好琢磨,可不就余下一个苏婕妤了? 又有才学,性子也和善,实在是个值得相交的,那就该拿出结交的礼数来。若一打头就摆着居高临下的架子,能换得几分真心? 这些盘算皇帝理解不了——至少她在他面前分辩不明白——她可以时时刻刻陪在他身边,他却无法时时刻刻陪在她身边。一位有为之君肩上的担子是多么重啊!在后宫之中过分流连,岂不是荒废了大好华年? 真正能与她天长地久相处着的,还得是这些同在内宫的女眷们。然而这话虽是实情,但她哪怕只随口一说,不含半点儿深意,那也实打实是不顾大局的幽怨。 不过皇帝不乐意,她也不强求。转念一想,教坊司确实有这方面的内行人,改明儿召在跟前,细问问就是了。 两人用过饭,日头便渐渐高了。仪贞尚肯撑把绸伞上外头溜达去,皇帝却宁可在屋中窝着。 屋里有冰鉴,就近置在榻前,两个人挨着坐也有凉丝丝的意思,并着肩头看书——皇帝看《列子治要》,仪贞看《容斋随笔》,偷得浮生半日闲,这倒是不乏上进的一样消遣。 中晌两人吃果子,荔枝和雪藕正当时令,荸荠便是蜜渍过的了,吃口绵绵的。肴馔里如水晶脍、糟什锦之类的凉菜尚可,汤羹热煨的看着便油腻,御膳房大师傅揣度着这二位主子不会爱吃,净用些生冷的话又恐伤了脾胃,自己做主献了两盅烧酒上来。 皇帝见仪贞端起了酒盅,不由得回想起她从前的酒量,心有余悸道:“给我匀一半来。” 仪贞答应得爽快,果然倒出一大半在一只空杯中,皇帝喝了,顿时脸上红起一片,只是神智还清醒,自持得住。 仪贞看着便情不自禁地笑,动手剥了一粒荔枝给他解醉,喂到他嘴边,他顺从地张口吃了,果核含在嘴里,却是隔了一时才想起吐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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