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茶杯见底,我又替他重新斟茶。堆砌于杯底的茶芽浸水后,旋转飞升,又鲜活明快了起来。我循循道,“这几个月,臣妾命杜欢姑姑暗中盘查才知,华章宫的小林子竟与宸妃是同乡。当年蝗灾,小林子家中饥苦,多亏了宸妃的月例周济……” “你是怀疑中秋那夜的幕后凶手是宸妃?” “臣妾不敢肆意揣测。只是思来想去,总觉得这个小林子很是可疑,且无论他究竟为谁效力。之前淑妃与我被人设计推下镂月开云亭附近的深潭,不出一夜,负责传信的宫女华婳就被杀了。而小林子恰好是华婳的对食。再后来,在避夏行宫那会儿,也是小林子在暗中监视碧波轩。臣妾只是反推了一下,假设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是海嫔,小林子又是华章宫的宫人,为海嫔所用,也不奇怪。又假设,他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其实暗中一直在为宸妃效犬马之劳以报恩情,好像也说得通。”说罢,我作势要跪下,“请皇上宽恕臣妾这证据不足的臆测。臣妾并没有辱人清白的意思。” 翁斐速速将我拉了起来,“早跟你说了,在朕面前不准下跪。何况是为了两个不值当的人。” 一阵风吹,秾绿柔枝婆娑弄影,更吹落紫白藤萝点点碎花。翁斐替我将落在乌发间的花瓣儿掸掉,并就刚才我的猜测分析道,“海嫔为人是会耍些小心机,好行小惠,又自作聪明。而宸妃为人圆滑,处事低调,平时在明面上嫌少与人争锋。朕早心里有数,只是苦于证据不足。” “皇上,臣妾倒是有个引蛇出洞的法子...”我想,还是先跟东家报备一下吧... * 这躺出宫,我只带了玉棠与花囍随行。驱车离开留藕园前,我好心放了花囍半日的假,准她回刘府探望养母姜嬷嬷。 翁斐牵着我的手,扶我登上翠幄青绸车,并问:“今晚想吃什么?碧海楼的口味呢糅杂南方特色多一些,松露楼呢南北荟萃,菜单更广,只是菜色的精致程度上稍逊前者。” “哪家更近些?” “路程都差不多,但一南一北,方向相反。”他倚在车旁,颇有闲心的噙笑着,欣赏我犹疑不决的样子。 踟躇半晌,我答,“那便碧海楼吧。毕竟臣妾只是去下过棋,却没坐下吃过饭。” 护城的江水早已变暖,城中的槐榆也绿得蓊濛。马车一路畅行在长安飞花,京城古意之间。路过沧浪长桥时,忽然飘来一阵梅菜烧饼的香味儿。 作者有话说: 感谢小伙伴们的自发推荐!笔芯
第122章 我嘴馋, 便央着翁斐让车夫停车,拉着他去了烧饼摊。 儿时行乞,常常有上顿没下顿, 每每路过卖烧饼的档口总会忍不住口角流涎。曾经还偷过两块烧饼, 分给浮萍。只是倒霉,还没来得及吞进肚子就被摊主给逮到了。浮萍倒是脚丫子快, 一下就没影了。可怜我那时才被穆师傅残虐过一顿,身上瘀伤阵阵,行走不便。被摊主一只单手就轻而易举地将骨瘦如柴的小身板拎了起来, 当街示众。 那时我已逐渐晓事, 慢慢有了知耻心。在路人指指点点的眼神中, 洪水般强烈的自卑耻辱像蚁虫一样啃噬着自己幼小而单薄的心。店主见我垢面邋遢,是个乞丐, 心生厌恶,最烦这种没爹没娘没人管束没人赔偿的种儿。于是骂骂咧咧,怒气更甚。幸亏路过一辆精美考究的宝马雕车, 见状停了下来。驾车的仆人说他家小公子愿意帮忙付烧饼钱, 叫摊主别为难一个小娃娃。 我没见车内的人长什么样, 也早忘了他当时的声音。只隐约从声线判断, 是个大不了我三五岁的男孩儿。他大概隔着车帘说过类似于“上街乞讨要饭本就可怜,若有父母庇护, 不愁温饱, 谁又愿意小偷小摸”的话劝慰店家要得饶人处且饶人。 忆苦思甜后,我回过神, 见翁斐已经亲自为我买好了烧饼。又吹了一口, 盼它凉些, 免得烫嘴。 “店家说这是这饼的馅儿是梅干菜加五花肉的, 卖得最好了。你尝尝。”翁斐将饼递给我,又忍不住笑,“朕还是头一次在京城的集市上买吃的呢。” 我望着他,清隽的面颊,匀净的肤色,清晰分明的墨发,浑身的清贵干净,跟市井烟火格格不入。可此刻,却纡尊降贵,陪我吃着几文钱的烧饼。 我轻嚼了一口,眼眶不觉有一汪热泪涌出。翁斐本就眷注着我,见我掉眼泪,忙问,“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当然是因为儿时的酸楚记忆与此刻涓涓暖流交织在一起太煽人泪下了啊。我强笑道,“这饼外层酥脆,内里咸香,太好吃了。” 翁斐将信将疑,替我拭去眼泪,也跟着尝了一口,细细感受。呃...好吃是好吃,但为此流泪倒不至于。“若喜欢,朕再去给你买两个。” 他说着便要再去买,我及时拉住他,轻俏一笑,“我啊还想留着肚子去碧海楼吃饭呢。夫君不是说碧海楼的瀛洲牡丹玉虾最负盛名吗?我自然得一吃为快。” “好好好,都依你。”他揽住我的肩膀,静好的眸光忽而带着两分愧疚之意,“朕发现,你只有在宫外或是私下无人的时候才敢叫朕夫君……” ... 不远处的沧浪塔上,有一群勋贵子弟登高远眺。有人道,“这样的好日子,可惜云骁兄缺席。” 卫国公府世子爷杜墨白正在向大伙儿展示自己最新得的宝贝,嘴上还颇为得意地介绍道,“这是晟王南下远航时带回来的宝贝,叫千里镜,据说千里开外的东西都能尽收眼底。宝奉兄也有一个。” 翁斐的温家表亲温珍袭将接过杜墨白的千里镜,视线一路从官宦富户的宅邸移到了碧海楼、邀月台、红螺寺甚至是沧浪长桥的对岸。然后...他便痴痴顿住了。 “珍袭兄看什么呢?看傻眼了?”好奇的霍宝奉也举起手中的千里镜顺着温珍袭的方向望去。本悠闲懒散的神色忽而失惊打怪了起来。“皇...皇上?皇上跟良妃娘娘在吃烧饼?” ...... * 我虚着眼睛抬头望了望日光,太阳此刻正躲在沧浪塔后,像熟透的柿子一样只露出了毛茸茸的半边脸。塔上似乎挺热闹的。虽隔太远看不清人,但乌泱泱的一片。想来是今儿天气好,百姓兴致高,都出来登高游览了吧。 收回视线,翁斐正打算扶我上车。却无意与迎面走来一对年轻夫妇打了照面。女的梳着回心髻,一身浅粉长衫加灰锦百迭裙,门襟与袖口皆是提面花料,上边儿绣着几簇滴翠流碧的竹叶。以竹为花饰点缀,本该是文雅而不俗的。只是粉色未免艳媚,与竹的清高之意相斥。男的倒和从前一样,高大轩昂的身材将裁剪得当的锦袍撑得极好。只是,当他望过来时,清隽内敛的脸上悄然浮上了一股复杂的神色。 “微臣...叩见...” 翁斐淡淡一施手,将正要跪下行礼的刘清慰拦住。“出门在外,不必拘礼。” 胡云瑢跟在刘清慰身后,也不失规矩地欠了欠身,极是端雅。 “爱卿今日休沐?” 刘清慰点点头,回话道,“难得有空,微臣便带着家眷去红螺寺上了一炷香。” 纵使他谦恭内敛,气质磊落,却始终不敢正眼看我一次。我知他是为了避嫌。自上次避夏行宫之事败露,皇上明面上并未多追究什么,这反而叫他跼蹐不安。刘清慰深知,帝王一反常态的沉默并非纵容和饶恕,而是对他最大的警示和震慑。 翁斐顺势睥了眼低眉顺目的胡云瑢,心下了然。而我也不欲多留。正要迈开腿要上马车时,胡云瑢却忽然上前一步,再度行了一个半蹲礼,呼道,“云瑢斗胆请娘娘留步。” “胡姨娘还有什么事吗?” “娘娘您曾教过刘家的两位小姐弄月与耕云一首叫做《如梦令·夜阑忆与君游》的曲子,可惜两位小姐的乐谱被不长眼的家仆打扫时当作废纸遗失了。甚是可惜啊!现如今耕云小姐将要出嫁,贱妾想在娘娘这儿讨个好,请娘娘重新画谱一张。前方正巧有家卖文房四宝的墨斋,不知娘娘可愿随贱妾移步……” 我微微一笑,且让翁斐在原地等我,跟刘清慰先赏沧浪桥边的长河落日与孤帆远景,打发打发时间。转身进了墨斋,见周遭无客人,我才径直道,“这首《如梦令》弄月恐怕早已倒背如流,胡姨娘你是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说吗?” “娘娘果然八面莹澈,洞察一切。” 在我挑选笔墨之际,胡云瑢又忍不住绵里藏针道,“娘娘鸾姿凤态,有天缘奇遇,当真是命理福厚,竟能绝处逢生,飞上枝头。旁的女子若走到入狱流放这一步,恐怕是飘茵落溷,早无翻身之地了吧。” “本宫跟你来,给你说话的机会,你就为了说这一堆酸溜溜的话?” 见我冷静的面容上浮起了一丝不悦,胡云瑢忽感慑惮,只得强自维持淡然镇定的样子。她接着道,“贱妾就斗胆问娘娘一句,心里可曾有过清慰表哥?如果有,那么现在可还对他念念不忘,爱而不得?” “我与他之间的这段错缘,命薄缘悭。过去的事情就不必要再多提了。总是犹豫回顾,畏缩不前,终究是害人害己。” 胡云瑢似一朵初开摇曳的秋菊,嘴角漫开苦笑说,“难怪,清慰表哥曾说,您这样的人,不管跟谁一起,都会有能力让自己过得很好。” “那他还真是抬举本宫了。” “说实话,贱妾还未入刘府时就很羡慕娘娘您。样貌姣好,富有才情,而且家世清白。哪里像我,出生在债台高筑的落魄户,爹爹尸位素餐,现在又被革了职,彻底没了振兴门庭的力气。我是个庶女,不但是个蒲柳之姿,还材薄质衰。被送回宣州老家养病,险些就回不了京城了。所以当我回京后,第一眼见到您时,便是忍不住处处去比较。可是...我发现几乎没有一件事情能比得过你……”
第123章 我了然道, “所以呢?所以当你听说我不是木府木大人的真千金,不是当今状元郎、驸马爷的亲堂妹,而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女, 是不是很不齿我, 并且在心底暗爽了一把?” “是,我是暗爽不已, 尤其是听说你被太后的懿旨休逐出刘府并且发配去军营充妓,简直是神来之笔,天助我也。让我能不费吹灰之力就将你从清慰表哥的榻上挤走。想想你之前无时无刻艳若桃李, 冷若冰霜的样子, 我就觉得你不配。你这样不堪不明的身世, 凭什么瞧不起我?我就算家道中落,可再怎么说也是官家小姐!可我实在是没想到啊...你竟这般命硬, 不但没有穷途末路,反倒否极泰来……”胡云瑢叹了口气,接着在眼红与失衡中寻找欣慰, “但还好, 不管你是富贵荣华或是落魄不偶, 至少经过这一遭, 你与刘家,与清慰表哥都再无瓜葛了。” 墨斋的主人本想出门迎客, 还好玉棠及时打点, 将他屏退。见人退去了后院,我才淡淡道, “本宫从不认为自己是个好人。但你, 踩着别人的不幸和厄运去织造自己的锦绣美梦, 并且幸灾乐祸, 同样也不见得是个纯良之辈。还有,之前在刘清慰大人行军的路上,你有没有施过伎俩与他苟合你心中有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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