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到了古香堂,许夫人便没再让她跟侯爷碰头,两头劝。 最后许夫人跟秦氏说,侯爷一意要送秦氏走,她实在劝不住,让秦氏先离府,等侯爷气消了,她再好好劝劝侯爷,接她们娘俩回来。 秦氏见景阳侯动了真气,虽然心都委屈碎了,但想着锦鱼还不足月,怕她真在庄上长大,日后找不着个好亲事,毁了一辈子,便想服软了。 许夫人却叫秦氏放心,说景阳侯不过是赌一口气,过几天便舍不得了。 退一万步说,锦鱼要真在庄上长大,她这个嫡母也不会不管,定会替锦鱼找门好亲事。 哄着连夜把秦氏跟锦鱼送出了府。 这一走,便是十五年。 这么多年来,秦氏从来没恨过许夫人,恨的只有景阳侯一个。 锦鱼听了这段往事,虽然也觉得许夫人当年的所谓两头劝和多半是两头挑火,但也不觉得她娘恨错了人。 说到底,若她爹真想要她们两个回来,打发人来接就是了。十五年不闻不问,跟许夫人可没什么关系,难道是许夫人绑着她爹,不许他来么?!如今她们回来,她爹不也仍是不理不睬的?就当没她们两个一样。 可许夫人母女也实在过分,明明抢了她的功劳,得了梦寐以求的亲事,还要吃别人的饭刮别人的锅底,踩着别人往自己脸上贴金,真以为她们母女那么好欺负?! 锦鱼难得地生了气。一双黑黝黝的眼眸亮得惊人,瞳子里好像燃着两簇小火苗,站起身来往外走:“我去问问这事到底是谁的主意。”也不带豆绿,怕她说错了话。 不想走到半路,却下起了小雨,秋风呼呼地吹,叫人身上有些发寒。 她自来身体好,也不当回事,便随手摘了片蒲扇大的绿油油的芭蕉叶子,顶在头上,一路小跑到了古香堂。却见门口和院子里都没人,大概都去避雨去了,正想找人通传一声,却隐隐听得东梢间传来笑声。 她心头一跳,眼珠子往左右一扫,蹑手蹑脚走过去,蹲在窗下,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就听里头几个人正在商议纳征的事情。 成亲讲究个三书六礼。这六礼便是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和亲迎。纳征完成才算是婚约正式成立。这一日,男方要请两位女性亲戚约同媒人一起登门,送上聘礼。 听声音像是有许夫人,锦心还有王妈妈。 几人说了一阵国公府会请什么人上门,会送多少聘礼,又商议日期,就听锦心道:“我与五妹妹既要同日成亲,何不也同日纳征?” 锦鱼听得心里咯噔一下。就算同日成亲,也不必同日纳征,这不是故意叫人拿她们两个比较么?她不信锦心不懂这个道理。 “那还不把她臊死。国公府请的什么人登门,永胜侯府能请到什么人!更别说礼单了。”王妈妈笑得很得意。 锦鱼只觉得无语,难不成她臊死了,王妈妈能得到什么好处?!她跟着得意个什么劲。 “这有什么可好臊的?本来永胜侯府跟敬国公府就是云泥之别。我跟她,也是嫡庶有别。难不成她一个庶女在亲事上还想压我这个嫡女一头不成?”锦心语气里全是不以为然。 锦鱼暗暗倒吸了一口气。在原来锦心眼里,事事压她一头是天经地义的。根本不会考虑这样做是不是会伤害到她。可锦心到底为什么要搞什么同日出嫁呢?就是为了让她的寒酸衬托她的高贵? 可惜接下来王妈妈又扯开了话题,说什么小公爷文武全才,这回下聘,定会打一对活雁来以表诚意云云。奉承得锦心跟许夫人母女两个格格直笑。 锦鱼蹲得两腿发麻,衣袖全湿了,觉得有些寒气逼人,想想正要站起身,悄悄退出,却忽听锦心道:“娘,你说我这同日成亲的提议是不是妙绝?满京城哪天没有婚丧嫁娶?再热闹,过两天也就忘了。我这回却不同。我与庶妹同日出嫁,到时候肯定会全城轰动,人人都恨不能来看个稀奇。我就想叫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我终是轰轰烈烈地嫁入了敬国公府。以前取笑咱们的那些人,跟咱们争国公府的那些人……那脸都得叫咱们给打肿了。想想我就解气。” 锦鱼气得脸色渐渐发白。原来还真是锦心的主意,这是要拿她当个活猴耍着玩儿,引着全京城的人来看热闹,就为了炫耀自己得了一门京城闺秀人人都羡慕的好亲事。 “我本来还担心侯爷不同意。谁知我跟他一说是五丫头自己同意的,他竟说既如此便随她去。”许夫人大笑起来。 “这事也是奇了。我看那五姑娘不是个蠢的,怎么竟一口应了?可见是神明保佑着四姑娘呢。必叫你事事称心如意。”就听王妈妈又巴结道。 “她还不蠢,这世上便没蠢人了!”许夫人鼻孔里哼了哼。 锦鱼只觉得胸口好像叫人猛锤了一拳,尖锐的隐痛在胸腔里蔓延开来。这许夫人果然是人品低下,两头瞒。跟她说同日成亲是侯爷的意思,跟侯爷却说是她同意的。当初她娘出府,许夫人定然也是这般两面三刀。 她左右看看,见花坛里有几块红薯大小的白色鹅卵石,伸手抄起一枚,轻手轻脚从窗下挪开,活动了活动腰腿,退开几步,举起手来正要用力砸去,却听“吱呀”一声,耳房有人开门,下一刻就听见有婆子嚷:“咦,那是谁?你要干什么?!” 锦鱼当机立断,猛地狠狠扔出石块,只听豁啦啦一声响,屋里几个人全都尖叫出声。
第11章 她举起芭蕉叶挡住头脸,撒开双腿,一溜烟消失在小径上。 因为秋雨绵绵,路上没半个人影,后头远远的有人在喊,可哪里追得上她。 她一口气跑回了浅秋院,冲进屋里,见秦氏正趴在八仙桌上不知道写着什么。 秦氏抬头,见她身上湿了一半,急忙忙叫幽菊准备热水,又要进去拿干衣裳给她换。 她一把拉住秦氏,眼里闪烁着无法遏止的怒火,整个人绷得像壶烧滚的水,呼呼冒出热气。 “她们要同日出嫁便同日出嫁!我定要叫她们偷鸡不着蚀把米!” 秦氏懵住。 锦鱼气呼呼地,也坐不住,冲进屋子。屋里豆绿早听到动静,手忙脚乱地给她找了身干净衣裳,她一边换衣裳,一边把偷听到的话全都说了。 秦氏越听越气愤,听到后来,两片粉唇失了血色,两颊肌肉不住地轻颤,眉眼间那一抹轻愁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毅然的坚韧。 好像风中的芦苇突然挺得笔直,任由风再劲吹,它只是摇动,却不会倒伏。 这样的秦氏,不知道为什么,叫锦鱼想到四个字:为母则强。 就听秦氏问:“你做的牡丹花笺纸呢?可还有?” 这回轮到锦鱼不解。 秦氏慢慢道:“帮我做张请柬吧。我想请人吃饭。” 菜已经准备好。酒也是现成的。 只缺一位客人罢了。 锦鱼猛地明白过来,她娘这是想向她爹低头,请她爹过来。 一阵苦涩顿时弥漫在心头,揪得她的心一跳一跳的难受。 十五年了,她娘最恨的就是她爹。恨他绝情,恨他无义。 可如今却为了她要跟锦心赌一口气,亲事上能办得风光些,甘愿放下心结,做小伏低去讨好她爹。 眼睛里有什么热热的晶莹的东西在涌动,视线模糊了。 她的头摇了一下又一下。 她娘为她付出得还不够多吗? 想收拾锦心的人是她,却要她娘放下自尊心来使美人计。 如果要用她娘的尊严来维护她的尊严,那她帮她娘脱籍的一番心意不都尽付东流了吗? 何况如果她娘为了她现在去争宠,跟她爹又重新有了牵扯,日后还怎么回到洛阳庄去?会不会再狠狠地伤一回?她娘还有几个十五年可以虚度?! 她咬紧牙,坚决地又摇了一下头,冲豆绿道:“去把茶炉搬进屋来。” 浅秋院离别处都远,用热水不方便,她便叫人买了只茶炉放在厢房里,平时烧水热饭也方便。用的菊花炭都是梅姨送来的。 豆绿听得她扔石头砸了许夫人的窗户,觉得大快人心,笑得眼睛都看不见了,忙跑了出去。 “娘,你放心,要讨好爹爹,也是我去。”锦鱼把腰上绯色丝绦系紧了紧。 她是做女儿的,向亲爹低头不丢人。更何况,听许夫人的话,她爹是听说她想同日成亲,才同意的这事。又想起那日认亲,她送的手帕,她爹也是仔细看过,直接收进了袖子。可见对她也并不是真的完全漠不关心。 秦氏低头想了片刻,眼中垂下泪来,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 豆绿把茶炉搬进来,往茶炉上搁了只注满水的铁釜。 关了门,三人坐在小杌子上,一起动手把那身衣裳剪得稀烂,一点点扔进炉子里,不到一刻钟,便消失得干干净净。 到了酉时,外头天色昏暗,豆绿便点上了灯,幽菊也进来道今儿的饭菜送来了。 几人这才出了锦鱼的屋子,到堂屋用房。 今儿她们使了银子,菜色自然不同。 一大碟燕窝煨鸡丝,一盘子海参烧明虾,一碗糖醋樱桃肉还有一砂锅红烧白桂鱼。 还有四个素菜两道汤。 两道点心也精细,一道是鸭蓉三珍陷的小烧麦,一道是竹节卷的小馒头。 锦鱼看着那竹节卷小馒头,心头一动。上回她给她爹送手帕时,问过她娘绣什么图案,她娘说竹子。莫不是她爹喜欢竹子?这对她可不是难事,心中顿时有了打算,拿起一只小馒头,轻轻咬了一口,又喝了一口花胶炖羊肉虫草汤,顿时一股气从胃暖到心,正吃得舒爽,就听外头一片吵嚷之声。 秦氏的手端汤的手晃了晃,汤撒出一点,滴在桌面上。 锦鱼伸长胳膊,用手扶了扶她娘的手背,示意她不必担心。 一时就听有人敲门,幽菊去开了门,就见王妈妈带着几个婆子闯了进来。 锦鱼笑道:“哎呀,王妈妈可是闻着我们加菜,特意赶来蹭饭的?豆绿去搬凳子!” 王妈妈本来气势汹汹,见状倒是一愣,抬起平直的下颌,喝问道:“刚才可是你在夫人院子里偷听,还拿石头砸了夫人的窗户?!” 锦鱼睁大了眼,故作惊讶状:“哎哟,什么人这般胆大包天,竟然要砸夫人的窗户?她跟夫人有仇吗?” 王妈妈扯了身后一个婆子一把:“说,你来瞧瞧,是不是五姑娘干的?!” 锦鱼心道若真是瞧得清清楚楚,怎么会有等了这半天才跑来找她?她当时举着芭蕉叶子,把头脸挡住了,不信这婆子能看得清。 她站起身来,直冲到那婆子跟前,指着她鼻子骂道:“今儿府里谁不知道,夫人大恩大德,刚脱了我姨娘的奴籍,我感激还来不及,做什么要拿石头砸夫人的窗户?莫非你觉得夫人做了什么坏事害我不成?!咱们倒要到夫人那里去分说个清楚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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