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听得有人道:“你们母女在说什么?这般开心?” 原来是她爹回来了。 景阳侯还穿着紫色的官服,脸色难得没以前那么板硬,嘴角微微勾起。 锦鱼一时有些不适应。 秦氏却顿时收了笑声,有些淡然道:“也没什么,不过在说锦鱼小时候的事……” 景阳侯嘴角僵硬地抽了抽。 锦鱼小时候的模样……他没见过。生下来三天,还是一团红通通分不清五官的婴儿,就叫他送走了。他内心隐隐一痛,说不出话来。 锦鱼见气氛僵住,不免唏嘘。 她这个做女儿的,素来又想得开,原谅父亲,也还容易。 可她娘,就算已经脱了奴籍,如今也活得体面,之前受的伤,却仍是在那里。 只是大家都默契地装糊涂,不提起,不细究罢了。 她忙岔开话题,道:“爹爹刚才脸上带笑,可是朝中有什么好事发生?” 景阳侯目光歉疚地看了秦氏一眼,一边由着丫头上来换外头的衣裳,一边道:“可不是有好消息?粮食供应充足,粮价终于平稳下来,各州县的赈灾之事也进行得有条不紊,流民大减,不少流离失所的老百姓都陆续返乡。江凌的枢密都承旨是板上钉钉了。” 锦鱼对此事早就胸有成竹,毫不意外。闻言弯了弯嘴角。倒是秦氏极高兴,问这枢密都承旨是个什么官儿。 景阳侯倒也没嫌弃她没见识,细细给她解释道:“这个官儿虽只是个从五品,却是皇上直属,不但随时随侍君侧,更能事事参与陈奏,取旨传授。” 秦氏便道:“那岂不像是皇上的贴身小厮?” 一句话,说得景阳侯与锦鱼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样一说,倒也没什么不对。只是皇上的贴身小厮都是公公。 秦氏被他们父女笑得红了脸,有些生气,扯了锦鱼一把。 锦鱼忙抿了抿鬓发,笑道:“更像是皇上的清客,专门替皇上出主意,传话跑腿的。反正是个不错的差事。” 秦氏笑道:“当初我还担心他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事事要你操心。想不到他竟是个能干的。你这辈子,倒是个有大福气的。” 锦鱼笑道:“我有福气,就是娘有福气。” 秦氏收了笑容,淡淡看了一眼景阳侯,却没接这个话头。 锦鱼便问:“除了这事,可还有别的好消息?” 江凌的事早在意料之中,粮价平稳也不是今天才发生的,她爹还不至于单为这事就高兴成这样。 景阳侯深深看了她一眼,换好衣裳,坐下喝茶,这才道:“贼首章五龙前些日子在庆阳,被小公爷一□□死在阵前。敬国公父子昨日回京,交回兵符。皇上大喜,不日就要大开庆功宴。” 锦鱼倒也没太吃惊。之前她爹就说过,锦心的事,等敬国公回来再谈,可见那时候就已经知道敬国公回来的时间不会太久。 再说,敬国公是什么人?人家可是南征北讨,让北狄闻风丧胆的大将军,对付几个暴民,实在是牛刀宰鸡,必然是手到擒来。 不过,柳镇立了首功,倒是有些意外。 江凌是景阳侯的女婿。 柳镇也是景阳侯的女婿。 两个女婿同时立下大功,也难怪她爹的嘴角都止不住要飞上天。 可是若是她爹知道,柳镇这个女婿很快就要变成半个,怕就没这么开心了。 锦心和许夫人那边的事,锦鱼一向不怎么跟秦氏提。 不想扰了秦氏平和的心境。 秦氏高龄产子,大悲大喜,都不是好事。 反正来日方长。 只要她们自己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许夫人锦心母女过得怎么样,又与她们什么相干。 她便给景阳侯使了个眼色:“爹爹,我今日来,是江凌有事要我跟您商议。咱们去书房说吧?” 景阳侯却先看了一眼秦氏。 秦氏脸上微红,淡淡道:“这些官场上的事,我也不懂。你们父女只管说去。” 转眼对着锦鱼,却又立刻满脸笑意,“你今日过来,也不叫人提前通知一声,我也好准备些你爱吃的,我这就去问问厨房,叫他们加几个菜,你晚上吃了再回去。” 锦鱼笑嘻嘻地也不拦着。其实她现在主持着江家中馈,又有钱,想吃什么吃不到呢。她们母女的日子都再不比从前。 * 景阳侯的书房与秦氏的院子隔着一个后夹道。 从正门走,要绕一个大圈子,可从后门走,倒是几步就到了。 进了园子,就见上房三间,修葺得簇新,红的漆,黑的瓦,白的窗,没描彩绘,园子里种的花草早就修剪过,被雪一堆,倒像蹲了一堆大大小小长得奇奇怪怪的小动物。 素净可爱,有一种宁静内敛的美。 锦鱼甚是喜欢,看了她爹一眼,道:“这可比不得望燕楼气派。” 景阳侯脚步微微一滞,道:“这里很好。不张扬,不华丽,安静温柔,像你……” 说到“你”字,音调低了下去,锦鱼却知道后头还有一个字“娘”。 她管秦氏叫娘,她爹现在也不管了。 江凌管秦氏叫岳母,她爹也不管了。 可是在她面前,要她爹称秦氏“你娘”而不是“你姨娘”,似乎还有些为难。 如果说“姨娘”,又怕她不痛快。 所以这话戛然而止,便有些怪异。 景阳侯自己也觉得尴尬,他怎么如今说句话,还要看这个女儿的脸色了?便煞有介事地咳嗽了几声。 锦鱼也没跟他较劲。 一时进了屋,见堂屋摆得倒是富贵,名家字画,青铜大鼎,紫檀大香案,没放桌椅,显得地方十分宽敞。 有小童领着,掀开了右首一道青绸绣一品清廉的帘子,进了右边的房间。 就见室内靠墙砌了一张暖炕,炕上放着花梨木的虎足炕桌,银蓝色的锦褥,墨绿闪金绣岁岁平安的大引枕。 炕前地上,中央放着四方茶桌,桌上暖窠里放着青花提梁壶,围桌放着四张禅椅。 靠墙两侧俱是檀木博古架子,上头放的不是古玩,而是各种竹子盆景。 锦鱼暗忖,她爹这是把望燕楼搬了一半过来了吗? 可就算她爹真搬过来,在这朴园里,她娘再是唯一的女主人,身份还是上不得台面,连去江家做客都做不到。 除非她娘有一天能得个诰命。 可是得诰命哪那么容易呢? 要么丈夫请封,要么母凭子贵。 丈夫请封,看她爹这模样,连个“你娘”都还说不出口,何况是给她娘请封,完全不可能。 母凭子贵? 就算她娘真生个弟弟,也要十几年才能长大,要能熬到官爵显赫,又得二三十年,她娘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都是个问题。 凭女儿,可惜她也不是皇后贵妃,这辈子是没指望了。 正东想西想,就听她爹道:“炕上坐吧,暖和些。” 锦鱼回神,见她爹已经在炕桌左手坐定,她便走过去,往右手坐下,也不脱鞋,脚垂在炕边,斜坐着。 简单寒暄几句,她便把柳家求亲的事说了。 她爹这回反应倒没像上次那样激烈。 可仍是气得胡须抖动,恨恨地捶了一拳头炕桌,骂道:“欺人太甚。咱们不能坐以待毙。” 锦鱼想着之前江凌的分析,觉得有道理。这事卫家挡不住,还不如顺水推舟,说是卫家主动的,至少还能让人觉得卫家大度,柳顾两家无耻。 可她对卫家感情不深,这样想自然容易。 她爹可是卫家家主,叫人打了左脸,还要笑着喊不痛,主动凑上右脸去,情何以堪? 还有许夫人跟锦心,定然会抵死不从,徒劳挣扎。 她撑着下颌,点了点头,却无话可说。 景阳侯发泄了一阵,许是见她只听不言语,便问:“你可有什么主意?” 锦鱼苦笑:“爹要问我怎么保证牡丹花儿经冬不死,明年如何花开如锦,我倒有许多的主意。可选太子妃?我哪知道东西南北呀?” 她说的确实也是实话。 王青云求她帮忙,她虽然答应了,可要怎么帮,还得王青云告诉她。 她自己哪清楚这中间的门道。 景阳侯暗暗叹一口气。锦鱼自小长在庄上,要她知道太子妃是怎么选出来的,还要想出法子来应对,确实是强人所难。要是江凌在就好了。 无奈之余,又想起刚才的事来。 他完全不知道锦鱼小时候什么样?生过几场大病,什么时候学会开口叫人,多大开的蒙,有什么好的坏的小习惯。 他更没教导指点过。 可是锦鱼也才十七岁,前头路还长着呢。 他这个做父亲的,从今往后对她再好些,有什么事,多指点着,也能略微弥补一二。 当下便把选太子妃的程序一一说了一遍。 女子入宫有采选、特召、战俘、罪籍、进献、请托等好多来路。 采选多是选择年幼的良家子入宫,或为后妃养女,长大后,如果叫皇上看中,便成为后妃。 而太子妃的择选却多是特召。 由礼部替皇家物色门第相当,品貌出众的良家子,再由皇上与皇后娘娘及宗室细选考察择定人选。 他见锦鱼听得似懂非懂,睁着一双大眼,只会点头,这才停下,道:“没想到他们下手这般快!我其实暗中走了礼部的门路,打算等皇后娘娘从宫庙里出来后,就想法子把顾家女儿塞到太子妃的备选名单里去。” 锦鱼眼露诧异,又点点头,想不到她爹还真不是吃素的。 突然便想明白过来,为什么敬国公与柳镇还没回京,敬国公夫人就急着去向顾家提亲了。 说是选太子妃,可是圣旨未下,现在传来传去的,顶多是个小道消息。 只有礼部正式受命,这才算是正式开始。 一旦谁家女儿上了名单,自然就不能再抢先订亲了。 可明显的,敬国公夫人也熟悉这些规矩,自然不会叫她爹的小动作得逞。 “现在只能从顾家下手了。你那位二嫂,她既来找人,说明他们顾家也有人不愿意结这门亲事。让她想法子劝劝,以后顾家还要不要嫁女儿了?堂堂嫡女去给别人家做平妻!” 听她爹又把希望寄托在顾二嫂子身上,锦鱼不由有些无奈:“他们顾家现在都是顾尚书作主。听说便是族长什么的,也都只会拍顾尚书的马屁。您想想,这京里,除了皇家还有几位皇子,谁家势力能比得过敬国公家?几位皇子也都早就婚配了,这次又跟太子有关,谁敢娶顾茹?对顾家而言,与敬国公家结亲,除了名声难听些,可是再好没有了。” 景阳侯其实心里也是明白的。只是到底还是存有些侥幸。 就算是名声难听,也有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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