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德帝神情尚有些恍惚,示意人上前打开牢门,他随之走了进去,上前端起了那碗饭。 不等他放在鼻尖闻,饭里的那股馊味已扑面而来。 在一片寂静中,明德帝紧绷着脸,神情辨不出喜怒,他转头问那狱卒:“定国公府的人平时都吃这馊饭吗?” 狱卒点点头,面上依旧挂着讨好的笑,似乎是想朝明德帝邀功讨赏:“是啊陛下,定国公府上下狼子野心!竟然还想坏陛下您的丰功伟绩,当真为人所耻!这馊饭已经给他们最好的体面了!” “嘭”地一声闷响。 是明德帝终于忍无可忍,咬紧后槽牙将手中的馊饭摔到了地上。 瓷碗掉在湿润的泥土上依旧完好。 “谁准许你们擅作主张了?!” 天子突然降怒,令众人惶恐。 那狱卒吓得忙不迭跪在地上不停磕头:“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这一切都是丞相大人的吩咐,属下们就都以为......” 以为是明德帝让的。 说来也是可笑。 但凡明德帝当真肯关心一下定国公府,只需动嘴问一问,又怎会不知这实情呢? 不过是发妻早逝,他心中有愧,想要借此来弥补些什么罢了。 在明德帝的怒火下,靠坐在墙边的定国公缓缓睁开了眼。 他仍旧是那副不动如山的姿态。 “陛下何必因为这点小事去为难一个狱卒,正所谓上梁不正下梁歪,陛下若当真想管,莫不如朝他的上头发难。” 定国公府的声音不大,可却也不小,哪怕近来日子过得艰难,但他似乎没有被影响太多,依旧声如钟鸣,洪亮有力。 是了,定国公年轻时带兵打仗走南闯北,什么苦没吃过?什么难没受过?如今这般,于他而言不过小打小闹,似乎没有什么值得计较的。 倒显得明德帝多事了。 见此,帝王面上并无太大波澜,只板着脸扬手屏退了众人。 霎时间,牢中只剩下明德帝与定国公两人。 他们师生,一个昂首站立,龙袍在身,光鲜艳丽。 另一个靠坐在地上,仰头注视,形容狼狈。 一个高高在上,一个如今已低微到尘埃。 正如多年以前,定国公在数个皇子当中选择了最不起眼的滕千辞。 倘若明德帝没记错的话,那时,定国公站在他的面前,朝他缓缓递出了手。 同他眼下这般。 可惜,定国公未曾像他当年一样,将手伸出来。 他仍旧坐在那里,如同一座大山,巍峨耸立,无坚不摧。 仿佛只要他在,这整个定国公府,便会永垂不朽。 于是明德帝心中突然起了一种恶劣的心思。 他忽然很想看看,这座大山怦然坍塌的样子。 他确实也这么做了。 明德帝缓缓张开了口:“皇后薨了。” 他本想借此引得定国公的哀痛,却不曾想,在开口的那一瞬,自己倒是先红了眼眶。 他敛去眼中哀色,正想去看定国公是何情绪时,却听见他语气平静问:“什么时候走的。” 定国公不咸不淡的态度彻底惹恼了明德帝。 明德帝指着他的脸愤声道:“就在今日!就在不久前!她至死都想着回定国公府!可你呢?!你想想你都做了些什么!若不是你当初要让她为皇后,她怎会在宫中郁郁寡欢,甚至临死前都在想着逃离朕的身边,逃离皇宫!” 明德帝眼底一片通红,身子半弓下,他目眦欲裂地看着定国公的脸,试图想要从他脸上找到哪怕只有一丝的懊恼与悔恨,可没有,定国公的脸上,什么神情都没有。 他在明德帝的涛涛恨意中轻轻掀了下眼皮,那眼神仿佛只是在打量一个无关紧要的人,丝毫波澜都未曾掀起。 他的语气更是冷淡至极:“陛下,絮儿当初入主凤宁宫时,可是带着满心的欢喜,究竟是谁害她至此,想必你我心中都有数。” “你这是想要推卸责任吗?!你的意思难道是朕逼死了她吗?!” 看着定国公不置可否的脸,明德帝突然大笑不止,那笑容里夹杂着万分苦涩,最终只化为一句:“若不是因你妄图想用絮儿要挟朕,朕何至于将她冷落至此!!!” 定国公听到这话后闭了闭眼,顿感痛心疾首。 “陛下,老臣从未想过,要用絮儿来威胁你,絮儿嫁你,实则是为巩固你的根基。你本就没有母族的加持,登基后更是惹得一群狼子野心的人对帝位虎视眈眈,絮儿嫁你,便是整个定国公府做你后盾,若不是如此,恐怕陛下的龙椅,早就坐不住了。” 在明德帝后知后觉的目光下,定国公继续道:“若我当真觊觎你的帝位,从一开始,就不会将所有的权力交到你的手上。” 还害得举家上下沦落至此。 “陛下,我知你对定国公府心存芥蒂至今,我不求你能还我定国公府一个公道,只希望你可以饶我的孩子们一命,冶铁行商,均我一人所为,他们都与絮儿一样,何其无辜。” 一听到那两个字,明德帝顿时便同疯了一般怒吼:“别同朕提那个名字!你不配提她的名字!!” “想要朕放了他们?!你当朕是傻子吗!你要让朕放虎归山,留他们回来同朕索仇吗?!” 定国公看着面前这个早已面目全非的学生,眼中逐渐泛起哀色。 他最终沉声叹出一口气,仿佛老树枯木。 “陛下,你恨的人终究还是我,而恰恰定国公府的支柱,也是我。” “景年双腿已残,敬轩与景知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生,陛下,您还在怕些什么呢?” 明德帝定定地望着他的脸,半晌后踯躅着问出一句:“那你呢......?” 定国公似乎在为自己的孩子规划以后,但这万般规划中,却独独没有他自己。 明德帝无声同定国公对视,看着他隐约含笑的眼,以及他早已释然的神情,明德帝嘴唇一颤,瞬间仿佛想明白了什么。 他听见定国公同他说:“陛下,最后一次为我准备笔墨吧。” 一如多年,那个严厉却有度的恩师,在吩咐自己的学生。 明德帝听见自己嗓间溢出的声音:“好。” ...... 两日后,一个惊动人心的消息传遍了大街小巷。 定国公在皇后薨毙当晚,悲痛欲绝之下畏罪自尽,明德帝念及定国公曾经的功勋以及对皇后昔日的情分,将定国公府其余人赦免了死罪,并保留了他们国公府的称号,但同时也薅夺了他们往日的富贵荣华,定国公府的所有名下产业均收归朝廷。 如今,李家已经同寻常人没了差别,国公府,也不过是挂名的空壳罢了。 出狱当日,恰逢阴天。 李景知一身囚服,蓬头垢面。 如今出来的人只有他自己。 定国公府的人在后来都是分开单独关押,并不在一处,他不知其余人什么时候会被放出来,更不知如今的定国公府,已经少了一人。 刑部大牢外,昔日友人正在此等候。 李景知一出来,便看见窦凌云孤身一人,傲骨而立。 看来,在他经历牢狱的这段时间,窦凌云在李玥瑛的照顾下,腿已经恢复的差不多了,虽仍不能剧烈运动,但目前暂时来看,同普通人也没什么差别了。 见李景知出来,窦凌云忙迎上前。 他的动作仍有些迟钝,走动下依旧一瘸一拐,只不过看得不甚明显。 “蒋寒在朝身份敏感不宜出面,我便没让他跟着过来,李玥瑛仍在我府上,吃胖了整整一圈,你大可放心。” 李景知笑着朝他道谢,随后迟疑问道:“那......叶府呢?” 他先前从狱卒那里得知,定国公府的人行刑之日推迟,是因为有个女子敲响了鸣冤鼓为定国公府申冤。 那人...... “你恐怕有所不知,叶清漪为了救你们,在行刑当日击鼓鸣冤,滚了钉床,现在人还卧床不起......” “喂!李景知!你刚出来你要去哪啊?!” 回答窦凌云的只有一个匆匆离去的背影。 想都不用想,定是急得去见心上人了。 只是...... “罢了。” 定国公和皇后的事......还是能瞒他一时是一时吧,否则,窦凌云当真担心,接二连三的打击,将会彻底压垮李景知。
第68章 噩耗 因在潮湿阴暗的牢中待了太久, 李景知如今身上都没了什么力气, 但他此刻想见叶清漪的心却是急迫的,他脚步匆匆,跑起来时疾风吹动囚袍,在耳边猎猎作响。 他未修边幅, 整个人看起来一副颓然模样, 长发披散着在大街上不管不顾地跑着,引得一群人纷纷侧目。 有人戏称是不是哪个囚犯没看住跑出来了。 亦有人说, 别是个疯子。 当然,其中不乏有眼力好的, 似乎认出了李景知,忙拉着身边人问:“欸你快看!这人是不是小国舅?!” 那人闻言不禁讥笑:“什么小国舅啊, 你也不看看如今他还配得上一声小国舅吗?” 正所谓墙倒众人推。 若换做从前,李景知若是以这样一副样子在大街上狂奔,兴许还会有人谄媚地上前问他——“小国舅可是遇到了什么难处?” 而如今, 所有人见到他后,都恨不得退避三舍。 也不对。 若是从前,李景知断然不会以眼下这副流浪汉般的样子在大街上跑着去见叶清漪。 不过这样也好,不会有人再做他的拦路人,耽误他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见相见的人。 跑到叶府时, 李景知几乎已经上不来气, 他弓着身子双手按着膝盖,大口大口呼吸新鲜空气。 他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受过外面的气息了。 鼻腔里充斥着牢房的霉味,似乎无法消散。 李景知紧皱起眉头, 调整好呼吸后,正要上前敲门——却见那道紧闭着的府门, 突然被人从里面打开。 他就这么与叶清漪的舅舅,那个叫柳白的侠客,双双顿在了原地。 半晌后,柳白似曾反应过来,朝李景知眯眼笑:“这位兄台,你想要米粥,还是馒头?” 李景知:? 这是......把他当成要饭的乞丐了吗? 李景知张了张嘴,却什么话都没有说出来。 也是。 怪他太过心急,囚服还没来得及脱,就以这样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来见人。 但只要涉及到叶清漪,李景知的理智似乎就会消失殆尽。 如今冷静下来,他才发现此举有多不妥。 于是李景知颔首正要转身,却被柳白叫停了脚步。 “既然你不说的话,那我就两个都命人准备一下,你刚刚出狱,不宜吃的太油腻,我命厨房的人为你准备一些清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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