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有说下去,但答案显而易见,邱意浓也没有纠正的意思,只是发出了一声长叹。然而风十里的惊慌,邱意浓的无奈,落在白璧成眼里都有点恍惚,他脑海里飘起一张五官模糊的脸,发出一团含含糊糊的白光。 “封你做清平侯,送到黔州休养,每年进京看望朕。” 这声音留在白璧成脑海深处,语调冷淡,例行公事,没什么感情,白璧成总是忘不掉这个场景,算一算,的确是六年了。 “看来,让我过两日再去医馆是权宜之计,”白璧成露出一丝笑意,“其实,邱神医也没办法替我解毒。” “啊,这……”邱意浓只能承认,“是的。” “治不了便是治不了,直说便是,为何要使缓兵之计呢?”白璧成继续说道,“邱神医翻墙上屋的目标,并不是我吧。” “不,不,不!”邱意浓连忙否认,“我就是来探看侯爷的!” “不管你为了谁!翻了墙头上了屋顶就是贼盗!”风十里紧了紧宝刀,“把你送去县衙,该如何入罪,便如何入罪!” “不,不要将我送官!”邱意浓很害怕去衙门,“侯爷开恩啊!侯爷有什么想问的,只要我知道,必然如实相告!” “好,”白璧成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我的确有件事,要请邱神医指点。” 他说着,向风十里道:“去请含山姑娘过来。” ****** 适才含山跟着白璧成回屋,被他拒之门外,也许白璧成有话同车轩讲,不方便给自己听。 不方便就不方便吧,含山也无所谓,她回屋关了门,往铺盖洁净的软榻上一躺,只觉得周身舒适,比睡在许宅脏兮兮的凉榻上好多了。 “跟定清平侯是对的,”含山想,“又能赚诊金,又有好吃好住。” 行走江湖最怕缺衣少食没地方住,眼下这些全部解决,日子立即大放光芒。含山摇晃着脚,暗想夕神之书果然厉害,若不是七月十五的那只猴子指点天机,她哪有此时的惬意? 得意了没一会儿,她听见白璧成在隔壁窗口呼叫风十里。含山不由走到窗口看看,亲眼瞧着风十里从屋顶跃下,飘飘然往白璧成的屋里去了。 “这个风十里有些怪怪的,”含山想,“而且,白侯轻易将他收在身边也不正常。” 她好奇心起,想要去听听壁角,看白璧成同风十里究竟说些什么,忽然想起自己在回春医馆表的态,君子不打听别人的秘密。既然大话吹出去了,含山也只能按住好奇心,老实做君子。 “有吃有住有银子赚,这日子难道不好嘛?我为什么要知道白侯同风十里的秘密?”她自我安慰,“就算他俩密谋造反,又与我何干?” 闲事莫管,闲事莫管。 含山瞬间想通了,立即愉悦地重新躺回软榻,翻身打了个呵欠,不知不觉睡去了,然而却在睡得正香时,被人大力推醒了。 “含山姑娘,你醒醒!” 含山不高兴地睁开眼睛,撞入眼帘是个熟悉的身影,这人身材高大,乱发披拂,正弯着腰慢慢凑过来……,含山脑子里一炸,立即想到昨晚的许宅,穿白衣披长发身材高大的鬼! 她一声尖叫,整个人哗地坐起来,也许起得太猛,差些儿撞到风十里,逼得他退了好几步。 “含山姑娘,是我!”风十里忙道,“侯爷请你过去一趟。” 含山这才看清楚他,她捂住怦怦乱跳的心口,不由埋怨,“你们侯府,就找不到个丫鬟婆子来叫人吗?” “不知道侯府有没有,但现在没有。”风十里公事公办,“含山姑娘请吧,侯爷在等呢。” 和一个拿大刀劫道却只要两个白馒头的人,又有什么好说的?含山接受命运,再度抚了抚胸口,转身下榻穿鞋。 “侯爷叫我什么事?”她问。 “去了就知道。”风十里标准的冷漠传话脸。 含山无法,整了整衣服便往白璧成那里去,等进了门瞧见邱意浓,不由愣了愣:“邱神医?你怎么知道侯爷住在官驿!” “在下……,那个……,啊……” 一看见她,邱意浓就仿佛发作了离魂症,哼哼唧唧也不知道要说什么,缩头缩脑的也不知是怕是羞。白璧成瞧不下去,替着圆谎道:“也许是许典史告诉他的吧!含山,我叫你来是为了那朵绢花,包着香膏的绢花,你还记得吗?” “记得啊。”含山从腰里拿出来,“侯爷要这个吗?” “正是这个,你递给邱神医瞧瞧。” 含山依言递给邱意浓。邱意浓借机飞快地瞄她一眼,刚睡醒,含山的头发有些乱,两缕散发荡在脸颊边,更显得她姿容清丽,美若芙蓉迎风。 邱意浓越发心惊,赶紧垂敛眼神,恭敬接过绢花,却见那朵粉红绢布里抿着些茶棕色香膏,邱意浓嗅了嗅,又拈来搓了搓,不由咦了一声。 “邱神医认得这香膏吗?”白璧成发问。 “这香膏叫做灯下昏,挑些许抹在灯芯上,燃烧之后便能散出迷香,叫人昏睡不醒。” 果然是迷香! 含山望向白璧成,白璧成却没看她,只问邱意浓:“灯下昏在哪里能买到?” “眼下只能在何猫子那里买到。何猫子是个假道士,表面替人炼丹,其实专做下三滥的药物,灯下昏便是替象姑院子做的,专帮着调养雏儿,除了灯下昏,他还有个拿手的,叫做阎罗丸。” “象姑院子是什么地方?”含山好奇,抢着问道。 “这个嘛,姑娘不要打听了,不是什么干净所在。” 然而白璧成顾不上象姑院子,赶忙问邱意浓:“你刚刚说何猫子还有个拿手的,叫阎罗丸?这是什么东西?” “阎罗丸是雷公藤制成的致命毒药,何猫子加了些手段,去除了雷公藤的苦辣辛气,叫人吃下去时不提防,又加了些砒霜,让中毒之人死的更快些,这么合成搓就的药丸,取名叫阎罗丸。” “毒药?”风十里吃惊,“南谯可以公然买卖毒药吗?” “当然是私下买卖,正经人也不知道找何猫子买药,就算找到了,何猫子也未必肯卖的。” “这么说,何猫子肯卖货的必是他的熟人?邱神医可否知道,何猫子向来与哪些人相熟?” “不瞒侯爷,何猫子此人我很熟悉,他原先在回春医馆做过铡药学徒,后来嫌活儿太累不做了,仗着知道些药理,又学了些邪门歪道,成天给富贵人家炼长生丹。但他这人做长生丹不行,做毒药却极有天分,自从灯下昏出名之后,找他下毒的越发多了。” “这话的意思,认识何猫子的都不是好人吧?”含山问。 “姑娘说的也没错,这些年接近何猫子的都不是正经人,他日常来往最多的还是象姑院子,他的药大多也都销往这些院子。” “象姑院子究竟是什么所在?”白璧成也不由好奇,“我之前为何没有听过?” “说出来也没什么稀奇,”邱意浓瞅一眼含山,讪然道,“就是买些天生俊俏的男孩子,将他们关在一处院子里,自小便当作女儿来养,穿着打扮,行走说话,无一不拿捏着,到了十一二岁时,便一个个犹如少女,到了十六七岁更不得了,天姿好的,要比青楼妓馆的花魁还要迷人。” “把男孩子养做女孩子,要干什么?”含山没明白。 “自然有好这一口的富贵人,那不就是白花花的银子,哗啦啦地流进腰包嘛。”邱意浓叹道,“他们捉来的男孩子若不愿行此事,便要用灯下昏迷晕了,再,再……” 没等邱意浓再出来,白璧成忽然一拍几案道:“我知道了!”
第13章 霜玉将军 白璧成猛然站起,脱口说了声“我知道了”,忽然便觉得心浮气躁,人晕晕地不知身在何处。这感觉太过熟悉,白璧成立即意识到,他要发病了。 果然,嗓子眼里升腾起熟悉的异样,像有一团羽毛轻轻撩拨,让他忍不住要用力咳一咳。但白璧成不敢咳,他只要咳一声,就会一发不可收拾,翻江倒海般地咳下去。 他以手抚胸,用力压抑着暴咳的冲动。 邱意浓看出白璧成的异样,连忙问道:“侯爷,您没事吧?” 白璧成没力气回答,只是以手抚胸。邱意浓确定他不舒服,于是赶上一步,捉住白璧成一条手臂,揭起他的袖子。 手背上的疹子鼓了起来,它们变得又圆又大,虽无红肿,却像是更多了,好像在慢慢地向上侵蚀。 邱意浓知他毒发,只得劝道:“侯爷咳一咳罢,毒素堵在心肺伤害更大,咳出去或许好些。” “侯爷别忍着,只管咳两声,”含山忙道,“我这就去拿针筒!” 她丢下这句话,转身往左偏厅奔去,身后随即爆发出一阵剧咳,和她在官道上听见的一模一样,白壁成终究没忍住 快点,快点,含山想 ,五两银子来了。 她冲进屋打开包袱,拿了皮囊针筒便往外跑,急急忙忙的,差些撞到闻声赶来的车轩。 “你站住!”车轩大喝,“侯爷是不是咳喘症又犯了?” 含山压根不理会,三步并作两步奔进左偏厅,却向风十里道:“拦着车管家,别叫他进来!我要给侯爷施针,人多闹心扎不准!” 在风十里心里,白璧成是天神一般,既然含山说了扎针不能分心,此时真有天神要进门,风十里也要拦着,更何况是车管家。 他放进含山,却一巴掌挡住紧随其后的车轩。 “侯爷在施针,不能打扰,你等一会儿再进。” 车轩管着白璧成五六年了,哪件事不是他跟在身边?如今被含山抢了两天“贴身”的待遇不说,这下犯了病都不许他进去探看,如何能行? “你们一个两个的,是要造反嘛!让我进去!” 车轩并不知道,“造反”这个词对戍边官兵来说是违禁词,一说就要触发禁忌。风十里果然被触发,铁青着脸道:“侯爷在治病,不许进!” 他抱臂当胸,向前逼了两步,居高临下瞅着车轩。 风十里身形高大,像座水塔也似,密密实实堵在门口,叫车轩连条缝也找不着,只能听着白璧成在里汹涌咳嗽。 “侯爷!”车轩悲声叫唤,“您怎么样啦侯爷!您发了病,却不许我伺候在旁,这是为什么啊!” “收声!”风十里道,“再叫唤把你舌头割了。” 他身子一晃,亮了亮肩上长刀,把车轩吓得捂住了嘴,连哭叫也不敢了。 屋里,白璧成咳得脸色苍白双目赤红,含山奔到他身边,道:“侯爷快快躺下,我替您施针。” 白璧成咳得无力,由着含山扶他躺靠在迎枕上,又偏过脸去继续痛咳。含山拉起白璧成的袖子,拈针认穴,集中精神一针针扎下去,很快扎完了十三针,白璧成果然咳得缓了,等到十六针扎完,白璧成吐出一口气,再次止住了剧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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