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训月喝口茶,心里却一动。说起来,去三仙居,还是宋昏的主意。 她借着茶盏挡面,咳两声:“查案要紧。红姑是我贴身侍女,林大人是司里副主事,宋昏昨晚验尸有功。诸位于此案定无嫌疑,是我如今最相信的人,所以叫你们一同过来商量。” “宋三仙的证词,你们怎么看?” “假设她没撒谎。那就是说,化虚在被人刺伤后,带着重伤,半夜翻墙出了朱府,去最近的酒楼拿药,然后又翻墙回到朱府,进入禅修房,锁门,疗伤无果,死在房内。”红姑道。 “这样根本说不通。一个重伤的人,为何不就在朱府拿药,而是翻墙出去,还是去找一个和他有过节的老板娘?”林斯致问。 “也许他不想让朱府的人发现他受了伤?” “插一句,那夜下了大雪。”裴训月道,“而且,化虚死后,密室内没有发现金疮药和纱布。” 众人沉思。 “会不会是这样:化虚被刺伤后,不想让朱府的人发现他受伤,于是翻墙出门。本来是想去医馆,结果伤势太重,只好找就近的老板娘求救。又因为下了大雪,他无处可去,所以慌乱回到朱府房内,结果被埋伏的凶手又补一刀。凶手拿走了金疮药和纱布,让化虚死在房内。”林斯致总结。 “可那间房是从里面锁住的呀。如果凶手杀死化虚,拿走药,怎么锁门呢?”红姑问。 “不会这个宋三仙就是凶手吧!故意贼喊捉贼,说些谎话搅乱我们查案。”林斯致惊呼。 “不是。”裴训月摇头,“宋三仙和化虚有过节,但她吃住都在店内,店内客人伙计众多,她没有作案时间。而且我问过三仙居的跑堂儿,他说宋三仙确实在前天晚上关店前,问他要过一些店里保存的金疮药。” “所以,宋三仙一定没有撒谎。”裴训月说,“那么,就只剩下两种可能。” “第一,密室不是密室。第二——” “化虚不是化虚。” 众人沉默。“什么意思?”林斯致幽幽地问,感觉后背上起了一层粟栗。他进回明窟这么久,还是第一次感觉这地方着实阴森。 “意思就是,宋三仙那晚上遇见的,不是化虚本人。”裴训月接着道,“是雪夜中,一个人假扮的化虚。并且,那人就是凶手。” “或者,是凶手之一。”宋昏补充。 “不错。”裴训月点头。 又是一阵子沉默。炉上铫子滚滚冒着热气。该添茶了,却无人动。老书吏忽然挑开门帘,打断四人谈话,“裴大人,朱府夫人请您去用晚膳。来接人的轿子已经等在门口了。” “催得这么急,”裴训月道,“正好,我也想去府上一趟呢。” 四人出了僧录司,只见周遭竟然又是白茫茫一片。“回明窟里气候真怪,转眼又飘雪。”红姑叹气。 裴训月凝了神,将手伸出轿帘。只见一朵晶白雪花飘在她掌中,转眼融成水珠。 “朱府的湖,应该要结冰了。”宋昏在轿子后头,没头没脑地来一句。
第7章 挖眼金佛 (七)夜宴 很快进了朱府。 裴训月从轿帘中望,只见那门前二座巨兽口中竟然又燃起了明烛,粗如儿臂,比翠珠死的那夜火苗更旺,将整个朱宅西府照得恍如白昼。 西府宴客,东府自住。大宅门朝西,小宅门朝东。轿子从大门进,因此无需乘船,直接穿过花园便到了宴客厅。 几张大圆桌。朱知府和李明香已经入座主桌,其余人等则均站着等候。裴训月寒暄几句,不摆架子,直接落座,顺便问:“修儿呢?怎么不见他?” “修儿被我送去天津卫的姨妈家照顾了。”李明香似是头风发作,叫了个小丫鬟,替她缓缓揉着太阳穴。 裴训月心里咯噔一下,同另一桌的宋林红三人远远对视一眼。 天津卫,距京城几百里,就算快马不停,还得跑个大半天。宁愿颠簸吃苦,也要把才八岁的小儿送出去。 这说明什么? ——朱府,待不得了。 裴训月面上淡淡,夹了口菜,却嚼了十几口才咽下去。 “裴大人,今天案子查得可还顺利?”朱知府见她吃得索然无味,问。 “案子上,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的线索。”裴训月缓缓说,只见朱家夫妇二人,筷子均是一停。但他们谁也没主动出声。空气中似有股无形的暗流,漩涡般涌动在众人上方。 “出于保护证人,这个线索我不能透露。各位见谅。”裴训月道,“不过,据此线索可以推断,杀化虚的人,至少有一个,是同他身形外貌相似的男子。” 出乎她意料的是,她感觉到:那股涌动的暗流,在她公布这个推断后,忽然消散了。 “噢,”朱知府淡淡应了一声,“唉,不会又是什么假冒的和尚罢?自从利运塔塌了后,回明窟里进来好多贼人。” “是啊,”李明香扶着头,“这些人该狠狠惩治了。” 关于查案的话题由此便结束了。众人开始捡些无关紧要的话题,例如回明窟的变幻莫测的天气、附近哪家酒楼菜最好吃等,甚至说到了修儿以后娶妻。 裴训月一边闲聊,一边观察朱府各人。朱知府沉稳,没什么异常,只不过反复提起修儿。周举人比昨天见面时正常多了,倒像个真正儒雅的书生。而李明香,裴训月发现她吃得极少,并且,只吃几种固定的菜式。 ——她只吃裴训月吃过的菜。 吃完饭,裴训月说自己要消消食,叫红姑、林斯致和宋昏一起陪她在朱府里闲逛。 “你有什么发现没,裴大人?”林斯致问。朱府诸人气氛异常,连林斯致也一眼瞧出。只不过,他一时说不清,那让他感觉奇怪的地方在哪里。 “有个关于化虚的特别奇怪的地方。”裴训月皱眉。 “我也感觉到了。”宋昏接一句。“你先说。”裴训月挑眉。 “我觉得,”宋昏停了脚步,“他们根本不在意,化虚是被谁杀死的。” “对啊!”林斯致忽然一喊,把四人吓了一跳,他抚掌,“这正是我之前感觉到的,饭桌上裴大人说出那个关键线索的时候,大家反应都很平淡,我当时就觉得特别奇怪——他们为什么一脸无动于衷呢?” “现如今相继发生两桩命案。十二月初七夜,化虚死于密室。十二月初八晚,翠珠被杀于朱府,”裴训月说,“因为翠珠被怀疑为是第一桩案子的嫌疑人,所以,我们一直都把这两桩案子联系起来思考。” “或许,这两桩案子其实一点关系都没有。”裴训月道。 “朱府的人根本不紧张化虚一案凶手的线索,说明化虚的死,与他们无关。”宋昏接着裴训月的话道,“他们也不知道化虚为什么会死,并且对此并不关心。” “不错,”裴训月赞许,“跟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可是,既然化虚一死与他们无关,为什么朱知府在十二月初八的早晨,命人立刻焚了化虚的尸体?并且还对翠珠用家法,逼得她跑去击鼓鸣冤?”红姑问。 “因为他不想节外生枝,”裴训月慢慢说,“因为十二月初八,朱府会发生一件大事。” “什么大事?”林斯致紧张地咽口水。 “还记得管家给我们的那份名单吗?十二月初七晚所有进出朱府人员的名单。屠户、酒沽等送来了远超朱府一周内能吃完的酒肉糖茶。为什么?”她笑,“因为第二天朱府就要办一场大宴。” “什么宴?”众人摸不着头脑。 “朱修的生日宴。” 林斯致愣住。翠珠到僧录司击鼓报案后,是他亲自提审了朱府众人。上上下下四五十人中,竟没有一个人,提到过那天他们其实要办一场宴席。 为什么隐瞒? 裴训月像是看穿他心中所想,冷冷道:“因为朱修的生日宴上注定有人会死。” 一时间,众人都静默了。从案子伊始,朱府便如同一汪静水无波的深潭,无人知晓那池底藏着何等秘密。而搅动这潭静水的,便是翠珠槌响了僧录司的路鼓。 何等鲁莽而又忠虔的一颗真心。 她一定本以为僧录司,会保护她的。 裴训月忽然吸吸鼻子,负着手,往众人之前走了几步。忽听得林斯致问:“大人,你怎知那宴席是朱修的生日宴?” “去三仙居吃烧鸡之前,我顺道去了一趟林管家看痔漏的医馆,从大夫嘴里得知,林管家第二天清晨就匆匆赶回朱府,是因为‘府里小少爷要生贺’,”裴训月声音闷闷,“至于我为什么会怀疑,因为我知道痔漏是顶折磨人的病。”她说着,带了嘲谑,“能让一个得痔漏的人大早上就赶回府里,一定有什么很重要的事啦。” 红姑听着裴训月的语气,忽然觉得不妙:“你要去哪?” “就在这儿坐会。”裴训月走了几步,直接找了个临湖的小石凳,背对众人坐,面向湖水。 众人都不语,默默望了她的背影一会。 “我先回去再仔细看看朱府各人的鞫辞簿口供,查查有没有线索。”林斯致说完,匆匆离开。 “我去给她拿件厚披风。”红姑道。她走了几步,又转身,对着宋昏说:“你在此地,照顾大人。” “知道。”宋昏点点头。 府里巡逻的金吾卫正在交班。如今,这爿天地,竟只剩他们二人,同那漫天遍地的雪。宋昏往前走了几步,直走到裴训月的身后。他轻功好,脚步也轻,一般人都听不见,想必她也没有听见,因此只是静静地坐着。 从背后望去,她很瘦。穿了厚厚的冬衣也瘦。 她的头发如同乌云,耳垂很小,很薄,在大雪天里冻得通红。 为什么不穿披风?宋昏拧眉,把自己穿的鼠皮风领取下来,刚想披在她身上,却发现那瘦薄的肩头,微微颤抖。 她在哭? 宋昏伸出去的手,停在原地。 离她的肩头只有一寸的距离。 雪簌簌地落。落了他满手。很冷,他却舍不得收回。再往下一点,他就按住她的肩膀了。既然没有男女之别,那拍拍肩膀也没什么关系。他自嘲地笑笑,便想用手轻轻抚掉那肩膀上的雪花。 他的手也在抖。 手触到肩头的那一瞬,身后忽然有声音响起:“披风来了。” 宋昏连忙收手,回头,看见红姑风风火火取来披风,打算披在裴训月的身上。那厚重的披风一搭,裴训月却没什么动静。红姑向前一探,才发现裴训月双眼闭着,一脸憨相。 “睡着了?”她诧异,“真的是,哪都能睡。” “搭把手,我把她背回屋子。”红姑说。 “我来吧,裴大人一个男子,你哪里背得动。”宋昏笑。红姑不语,也不争辩,任由宋昏把裴训月背起来,送进卧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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