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 “你我不必客气。” “晚上我请你吃饭。” “这顿饭应该由我来请,陈老板请务必一起。” 白虹盯着陈治桦,有点儿怨念深重的意思。吓得陈治桦连忙拒绝:“顾先生的好意我心领了,今晚我有约了。” “喔,可惜。”顾越珒看着白虹窃喜的样子冷漠地说:“那我们就改日再约,毕竟无陈老板不成宴席。” 白虹不悦,索性破罐子破摔,指着玻璃窗里的蓝色小人儿说:“不妨再喊上她吧,说不定日后也是个角儿,要和我抢一碗饭吃的。就不知道最后是陈老板收入麾下,还是交由顾先生一捧成名?” 陈治桦望着顾越珒讪笑道:“那要看顾先生给不给陈某这个机会了。”
第六章 暮色降临,窗外是车水马龙的街道,行人与车都是一样的归心似箭,城市里的每一格透光的窗户都是一座灯塔,指引芸芸众生寻到回家的路。老虎窗里的故事是几千年不断演绎的故事,是男人与女人的故事,琐碎、温馨、争吵。夫妻执手做一碗羹,又各自饮下这碗酸甜苦辣咸的羹汤,其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无线电里孔琉璃小姐的《鸽子》接近尾声,盘旋在天上的鸽子也在灯塔的指引下回到笼子里,用尖尖的喙夹起玉米粒吃;先生们在巷弄里抽灭两支烟,掸掸身上的烟灰方才舍得回家。 孩子啼哭着闹饭吃。太太们说:“洗了手来吃饭。你是不是又偷偷抽烟了?抽,你就拼命抽,抽死了没人管你。” 她们的鼻子像鹰犬一般敏锐,但是她们对数学,对军事又是迟钝的不像话,倘若先生跟她们说证券交易所,说某某库券如何红了又如何绿了,她们登时捂住耳朵让先生滚得远远的,滚到交易所里打铺盖去。 先生们通常是迫于太太们的威胁才不情不愿地象征性地把手打湿,他们感叹女人对洗天生有着异常的执着,饭前要洗饭后也要洗,睡前要洗睡醒了还要洗,古人是吾日三省吾身,他们却被逼得吾日三洗吾身。 太太是如此,情人也是如此,有女人的地方都是如此。 无线电机就摆在餐桌上,亚美电台的评选仍在继续,破天荒地就着广播下饭。孔太太今天是很高兴的,嘴角始终合不拢,一个劲地给儿子夹菜。 孔天明诧异道:“不可思议,唱鸽子的那是我姐吗?她什么时候唱歌这么好听了。” 孔太太瞪了他一眼道:“阿拉老早子就晓得琉璃长大了就是做歌星的料。" 天明嗤笑着问:“那姆妈你说说我长大了是做什么的料?” 孔太太嗦了嗦筷头,戏谑道:“侬个小赤佬嘛顶多是块下脚料!” 天明不禁怀疑:“我是你亲生的吗?” 孔太太道:“捡来的。” 天明五岁的时候还真怀疑过自己是捡来的,只因为他长得不像父母,再往后读了书,就不相信这类骗小孩子的话了。 孔太太忽然胳膊肘捣了捣他,支使他去给亚美电台打电话,他不肯,埋头扒着饭,胸膛紧贴着桌子,屁股紧黏着椅子,椅子又黏在地板上。 孔太太见叫不动儿子,气得转过来指挥先生,先生也是指挥不得的,先生也是儿子。于是孔太太只好自己起身,一面拨电话一面哇啦哇啦:“在这个家阿拉还能指望谁?就阿拉命苦,阿拉就是老妈子,伊拉都是大爷!” 电话一通,孔太太登时换了副面孔,柔声道:“你好,亚美电台吗。” 孔先生拍了拍儿子的肩膀,两人相视一笑。 亚美电台的工作人员已经接了无数通关于孔琉璃小姐的电话,孔太太的电话像是别的电话的复制品,都是一样的赞扬,一样的喜欢。 刘爱黄站在电话机旁边,不屑道:“怎样,有没有打来支持我的电话?” 工作人员恭敬道:“有的,有很多支持刘小姐的来电。” “喔?” 工作人员还列出了一张单子,说:“刘小姐请看,他们特意留下了姓名。” 刘爱黄随意扫了一眼,脸色大变,一页纸的名字,她能认出许多都是与她父亲有工作往来的,有些是平日里争抢着给她提鞋的小喽啰,还有一些李伯伯,王伯伯,各种伯伯。她气呼呼地撕了名单,随手扬了。 工作人员见状连忙为她冲了一杯绿茶,劝她消消火,半是讨好半是安慰地说道:“国外现在正流行刘小姐这样的唱腔,很特别,很有韵味。” 刘爱黄斜睨了他一眼,见是一个眉清目秀的少年,搭话道:“喔?如何的特别?” 工作人员挠了挠头发,眼珠子滴溜直转,恭维道:“别人想学也未必学得来,在上海,您是独一份,您唱歌催人眼泪,歌声里透着阅历和沧桑,直戳人的心窝子。” 刘爱黄喜不自禁,来来回回打量他,越看越顺眼,故意不走,一杯又一杯的续茶喝。 “你接着再说说。” “我在电台工作了三年,刘小姐这般天赋异禀独树一帜的歌手可是头一回见到,一出场就被您惊艳到了……” …… 朱丹偷瞄了一眼玻璃门上紧紧贴着的相机镜头,假面下冷汗涔涔,假扮别人是有点儿屈辱的,一番劳苦也不过是在替别人做嫁衣。这屈辱也要看是为谁,若是为琉璃,她倒是甘之如饴。 她唱罢,将话筒交还给播音员,一个人轻轻地退了出去,音乐一停,如梦初醒,腿脚也发了软,踏在云端似的。 谈司珂正将镜头对准她—— “孔小姐,面具方便摘一下吗?” “不好意思,我不大喜欢照相。” 他放下相机,诧异道:“我记得在电车上,你可是豪言壮志地说小姑娘也喜欢拍照的,不是吗?” 她怔在原地,低着头咬嘴唇上的死皮,直到尝到了血腥味才罢休。 “孔小姐?” 她鼓足了勇气狡辩道:“谈先生,女孩子本来就是善变的。我方才喜欢照,现在又不喜欢照了,麻烦你让一让。” 谈司珂不情不愿地朝后退了几步,望着她倔强的背影暗暗感叹道:“这也变得太快了。” 她在云端里穿梭,爬了几个楼梯,找到了与琉璃约定的厕所,站在门口学路边的野猫叫。 厕所里也传来了几声更野的猫叫,紧接着门被打开了一角,探出半张警惕的脸。见是同伴,琉璃猛地把她拽了进来,焦急地问:“结束了吗?一切顺利吗?” “总体来说是顺利的,只不过……遇到了他。” “他是谁?” “就是电车上的摄影师。” “他不会认出你来吧?” “那倒没有。” 朱丹将面具交还给琉璃,扶着水池台开始慢条斯理地脱衣服,这条淡蓝色裙子其实是有一些门道在里头的,正反都能穿出去,可表可里,能屈能伸。里子是粉白色的,搭着一层层薄薄的蕾丝。接着拆下皮筋,把蜷曲的头发编成了两股麻花辫垂在胸前。 她们并排立在镜子前,你是你,她是她。 琉璃望着镜子里的朱丹,朱丹望着镜子里的琉璃,她们笑起来眉眼和嘴角弯曲的弧度是很相似的,这种相似偶尔也会让人产生错觉,短暂地恍惚。 “我在十字街的咖啡厅等你。” 琉璃点点头,伸手替她抹去残存的口红,谢道:“朱丹,谢谢你。” 她的眼眶红红的,蓄着泪,朱丹亲手替她戴上面具,像是在对另一个自己说:“你我不必言谢,只希望你能如愿。” 琉璃握住她的手信心满满道:“傻瓜,有你帮我,我的梦想一定会实现的,你可是小周璇诶,除非周旋本人来,否则我们赢定了!” 刘爱黄敲了敲厕所的门,不满道:“喂,里面的人好了没有啊,上个厕所锁什么门呀。” 朱丹闻声连忙做了个嘘的手势,蹑手蹑脚地躲了起来,孔琉璃对着镜子整理了一番仪容,不耐烦地开了门。 刘爱黄见是她,更没好脾气,巡查似的检查了一圈,埋怨道:“上个厕所还锁门,是不是在里面偷偷摸摸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琉璃自然是不知道她是谁,见她来者不善,也是没有好语气:“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你算什么东西,也敢瞪我!” “我偏要瞪。” “狐媚子!” “死鸭子!” 琉璃恰好击中刘爱黄的要害,她从小到大最讨厌的就是鸭子,书本上不能出现鸭子,饭桌上不能出现鸭肉,甚至身边人的名字里不能出现鸭的谐音,若是一不小心听到了见到了,她就会失去理智,如这般疯了似的上去拽扯琉璃的头发。 女人打架总是始于抓头发,终于抓头发。 似乎有罪的是头发。
第七章 “你知道我爹是谁吗?”刘爱黄悻悻地说,一壁用力扯下琉璃的白蕾丝珍珠假面,惊诧地张了张嘴,多好看的一张脸,稚气未脱,是一种新式的不落俗套的美。 琉璃道:“不管是谁你也不能这样蛮不讲理。” 刘爱黄看着她,蓦地自卑起来,长而尖的脸蛋,五官竭力地扭曲着,直勾勾盯着她道:“一脸狐媚样,真让人作呕。” 瓷砖上虚飘着断了的发丝,棕的,黑的,直的,鬈的纠缠成一团,仿佛笞鱼时飞溅一地的鳞片,满地银光闪烁。 “哎哎,楼上打起来了。” 工作人员挤在甬道里张望,离着一些距离,不敢凑近。 哐当,訇訇,一番厮杀闹得整栋楼都跟着震颤。 朱丹紧贴着厕门聆听,外头闹哄哄的,像是进了菜场——烂菜叶子与鱼鳞虾须铺了一地;抽水马桶噗噜噗噜反呕出一阵下水道的腐臭味,她闻着一阵反胃,捂着嘴鼻不敢喘息。 她担忧着,祈祷着,她想琉璃是否打得过对方?琉璃她只是一个柔弱的女孩子,她哪里会打架,她平日里连蟑螂都害怕,她怎么会打架呢? 她竖着耳朵,试图听出谁占了上风,她听见琉璃不断地骂着鸭子,她想,鸭子又有什么错呢?又听见对方不断辱骂琉璃是狐狸精,她心里却说,狐狸总是好过鸭子。 围观的人远远地劝道:“两位小姐别打了,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我们坐下来慢慢说。” 刘爱黄揪着孔琉璃鬈曲的新烫的钢丝一般的卷发,不依不饶道:“没法好好说,给巡捕房打电话,我要找中央巡捕房的王警官。” 有人默默去拨了电话,很快巡捕房的王警官赶到了现场,硬生生将刘爱黄与孔琉璃生生剥离开,像是医生在手术台上分割一对连体婴儿,稍有偏移就将两个孩子都伤着了。 刘爱黄一见到王警官眼泪就扑朔扑朔地往下掉,一改嚣张跋扈的嘴脸,哭得梨花带雨,听者流泪,闻者伤心,她哭着,喉咙里的鸭子也在呜咽着。她指着孔琉璃哽咽道:“王警官你赶紧把她抓起来,呜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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