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桃道:“这位张妈是二少爷那边做事的老妈子。” 二太太略略打量了一番,忙叫她起来,“有话起来说,你们家少奶奶出了什么事?” “不是少奶奶出了事,是二少爷盗用了公司的钱,追账追到家里来了,天天拿刀拿枪的堵在门口,二少爷也不敢回来,二少奶奶吓得也不敢出去,好歹那些人还有些善心,见我老妈子出来买菜并不为难我,我这才有空出来通风报信。” “怎么不早早打个电话来。” 阿桃提醒道:“大概是打了没打通,太太你忘了吗,大少爷将家里的电话换了。” 二太太这才想起,又急得直叹气,“这混账东西到底还是闯了祸。”又想到三姨太的事,不禁伤感道:“原想着娘老子死了也该唤他幡然醒悟,怎么越发不像话了,他老子要是没死或许他还不敢这样没有章法。” 张妈用袖子抹泪道:“三姨太死得惨嘞,那黄浦江的水多冷啊,我们少奶奶还戴孝呢,亲儿子倒没事人一样,放着家里头的不闻不问,还要拿钱讨个姨太太供起来,为此还惹了债,逼得少奶奶寻死的心都有了。” 如此有说了许多那边的情况,二太太气得胸口疼,捂着揉着,“叫你们少奶奶搬过来跟我住,你且问她愿不愿意。” 那张妈感激涕零道:“太太慈悲,我们家少奶奶自然是愿意的,你都不知道多美丽的一个人,被折磨的花似的枯萎了。” 自古宠妾灭妻的事情屡见不鲜,男人大抵是嘴馋,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所以又有一句话,妻不如妾,妾不如偷。 民国二十七年六月,香港。 明德国际医院产房里忽而一声啼哭,揪着走廊上大人的心,仿佛是庄稼汉幸苦劳作了一年终是熬到了丰收的日子,千言万语也抵不上医生走出来的一句:“母子平安。”又道:“是个男婴。” 王妈捏着手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保佑。” 刚出生的婴儿脸蛋被挤得脸都变了形,紫红色的肉球,王妈逗着说:“奥,奥,像爸爸嘞。” 翠芳笑道:“瞎讲,刚出生的孩子看得出来像谁啊?还得再长长,我们家杪悦一生下来一头的好头发,孙少爷头光嘞,指不定像老爷子吧?” 朱丹倒是有些骇然,抿着唇不语。 王妈抱到怀里摇道:“一般儿子像娘,闺女像爹,不过大少奶奶和大少爷的模子就在这儿,像谁都漂亮,是不是啊孙少爷,瞧,笑了。” 翠芳道:“这话倒不假,咱们顾家就没有丑人!”又道:“可想好给孩子取个什么名字?” 朱丹道:“阿秋,顾桐秋。越珒一早就想好了,不管男孩女孩都能叫。” 翠芳笑道:“他倒是会图省事。”又道:“该写封信回去报个平安吧?” “你忘了,不让写信。” “不让写信,不让打电话,儿子也不要了嚜。” 朱丹虚弱的微笑着,拨着襁褓逗着孩子玩,眼睛湿润着,其中滋味只有她自己知道。 在香港的这几年,她渐渐不再穿鲜亮的颜色,现在竟也悟出一些黑的好,黑色显瘦,黑夜赋予了她梦,她常常午夜梦回上海,小辰光的弄堂,叮铃铃的电车在街上蠕动,照相馆,电影院,跳舞厅,他穿着一身哔叽西装揽着她跳舞,她踩着他的皮鞋,棉絮一般柔软。 她不再唱歌,像她母亲一样喜欢听留声机空转,喜欢徒手去拔玫瑰花枝干上的刺,喜欢看电影海报却拨不出时间去电影院。 顾桐秋一岁的时候她便抓着他的一双无骨的肉手握笔,惹得翠芳直笑,“望子成龙也不是这么个望法。” 有一日桐秋张嘴喊她“姆妈。” 她一怔,感动了好几天。 后来也慢慢学会了喊“姑姑,十奶奶。” 再后来大家拿这个报纸教他喊爸爸,教是教会了,只是逢人手上拿着一张报纸他便叫人爸爸,闹了不少笑话。 朱丹又气又笑道:“你那有这么多的爸爸,你阿爸在上海呢,不许再乱叫了。” 杪悦捏着桐秋的手道:“嫂嫂别凶,桐秋又没见过爸爸。别说他了,连我都快忘了上海是什么样子的了,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家?” 大家都沉默了。 朱丹看见杪悦眼底的失望,连忙安慰道:“快了。” “快了是多快,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 朱丹答不上来,翠芳道:“你个小讨债鬼,跟着我们在香港亏了你不成。” 杪悦不在说话,她不在像从前一般跟大人顶嘴。
第一百一十章 杪悦自从来到香港之后便没再理过发,翠芳起先还用耐心用抿子沾着刨花水一绺一绺的为她篦发,那是她无聊日子里的一点乐趣,一点寄托,常把她的头发挽成两个小髻,像年画上的娃娃,喜庆的不合时宜。 寂寞是她手里缠绕着的青丝,一味生长蔓延,剪不断理还乱,叫人喘不过气来,于是翠芳又时常发泄似的将她头发编了拆,拆了编,扯得杪悦头皮发紧,眉眼上扬,直喊痛。 有一日杪悦的齐刘海扎到眼睫毛,王妈看不下去,撩了撩她的门帘子道:“六小姐刘海长长了怎么不剪剪哩,眉毛都扫光了!” 翠芳睨了一眼,漫不经心道:“你给她绞了。” 她从前是要做她头发的主人的,现在也由得旁人做主,王妈带着年代的审美,一把将刘海绞到眉毛上面,露出淡淡的眉毛,一下子又成了滑稽戏里的毛丫头。 翠芳看着她这副模样乐不可支道:“来香港之后都晒成黑皮了,哪有一点儿大户人家小姐的样子,你们看她现在像不像个村丫头!” 佣人不敢作声,只把头往一边撇去,朱丹拆穿道:“怎么能怪她呢,夏天的时候隔三岔五带她往浅水湾疯玩,就那么顶着毒日头晒,就算是玉一般的人也得晒化了,你瞧你自己手臂不也都晒黑了一截。” 翠芳低头抚着自己的胳膊,轻蔑笑道:“我黑了嘛一个冬天也就泛过来了呀,她倒好,一年比一年晒得黑,改明儿回了上海,谁还认得出她是六小姐?还以为是我们香港买的小佣人带回去的呢。” 杪悦嘴巴早已翘得老高,撅着,嘟着,腮帮子鼓着两团气,她母亲的一张嘴啄木鸟似的一直啄着她的心,她自幼害怕那尖长的喙,木头人似的由她啄着。 在学校里老师问她是更喜欢爸爸还是妈妈,她紧紧抿着唇,很惶恐地嗫嚅道:“都不喜欢,我更喜欢大哥。” 老师微微一怔,又问,“除了大哥呢。” 她道:“那就是大嫂了,其次是王妈。” “王妈是谁?” “她是我的奶妈。” 1941年冬。 香港沦陷,叫她们不得又收拾行李重返孤岛。 四年了,她与他整整分别了四年。 站在船舷,小杏兴奋喊道:“少奶快看,那是外滩!” 十六铺码头上,青天白日旗搠搠舞着,虚假的威风。 王妈见小杏把孩子抱了出来,连忙道:“快把孙少爷抱进去,外头风大,别给吹冻着了,小孩子可不比大人,冷风吃进肠子里是要生病的。” 王妈见小杏把孩子抱了出来,连忙道:“快把孙少爷抱进去,外头风大,别给吹冻着了,小孩子可不比大人,冷风吃进肠子里是要生病的。” 顾桐秋却摇着身子,肉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捞着,奶声奶气道:“姆妈抱,姆妈抱。” 王妈见状无奈,咳声叹气的自顾进舱去拿羊毛毯子。 朱丹笑着兜着他的屁股抱到怀里,她带孩子长了一把子力气,手臂都比从前要粗上一圈。 “桐秋待会就能见到爸爸了,开不开心。” 一说到爸爸顾桐秋便本能的扭头寻找看报纸的人,寻不到急得要哭。 小杏龇牙笑道:“孙少爷还是这个习惯,大概要真见了大少爷才能改过来吧。” 翠芳趿着一双木屐扭着身子走了过来,倚着白栏杆,风吹得头发飞舞,她张嘴大笑,吃了一嘴的龙须发丝,她伸手胡乱在嘴边理着,舌尖剔着,仍是在笑。 朱丹也帮着去捞她的头发,也被感染了,莫名笑道:“你别光笑呀,也说说有什么好笑的。” 翠芳呸出一缕头发道:“我方才路过餐厅被人搭讪,他很吃惊地问我,‘小姐,你保养的实在是太好了,有什么秘方吗?’我说人家都说我长得显老,怎么就保养的好了?” 朱丹困惑地看着她。 “我同他聊了半天才弄明白,原来是听见桐秋叫我奶奶,觉得我至少得四五十岁了,诚心向我讨神丹妙药呢!” 朱丹嗤地笑道:“那卖美容丸的倒该找你当招牌。” “小蹄子,你就取笑我吧,谁还没个老的时候,谁老了不可怜!” “一点儿不老的是妖怪,十姨娘未来想做个老妖怪吗?” “比起做妖怪,我更怕变成二太太那副样子,这次回去,该是更老了些了吧。” 朱丹努了努嘴道:“岁月催人老嘛,你看连桐秋都这么大了。” 她们忽而一道沉默了,望着海岸的那边碌碌的码头,旧的建筑,新的人。她们在海上远远地远远地依次目寻过去,过去的街,过去的店,过去的人…… 她们是上海这幅拼图里遗失的碎片,船渐渐靠岸,船上的“碎片”携着行李箱鱼贯而入这座城市,一块一块回到原本的位置,竭力使这座城市变得完整。 她们下了船只觉得寒气袭人,那一身从香港穿来的时髦冬装竟显得单薄轻飘。她们这才想起原来家乡的冬天是冷的,刺肤砭骨的冷。 尽管冷,坐在黄包车上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探出头去东张西望,一爿爿店,一条条街,除了牌子旧了一些,倒也和过去没有什么分别,城市的寿命到底有多长呢?朱丹一面张望一面胡思乱想,远远看见一个身影,一怔,只待再近些确认。 她忽然惊呼道:“是四姨娘!” 翠芳忙问:“哪儿呢,四姐姐在哪儿?” 朱丹连忙指向右边的街道,再抬头一看牌匾,“太平戏院”。 蝶仙穿着一件很厚的深蓝棉袍,脚面上拂着一截绛红丝绒,风一吹,露出冻的紫红的脚背,她就斜歪在门口的石柱子上吸烟,侧脸瘦而蜡黄。 车夫已经拉着她们疾驰而过,朱丹和翠芳只能惊骇地不可思议地扭着身子回头去看,见那抹深蓝一点一点儿缩小,淡去,直到踪迹全无。 翠芳愤愤道:“绕了一圈,又回到戏园子里去了,我就说这个张先生到底是靠不住!” 朱丹只是茫然的张着嘴,冷风灌肠,一句话儿也说不出口,转过头悄悄滚下一滴蓝泪来,望着那车夫只穿着一件萧薄的破旧长衫奔跑,更绝凄楚,又忽而想到了那戏院的“太平”二字,心里五味杂陈。 翠芳再同她说什么张先生的坏话她也听不进去,沉默了一路,下了车到了家,见到二太太躺在床上气息奄奄,终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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