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里多年,李钱始终孑然一身,若是他死后有人给他整理东西,就会发现他衣柜里仅有几身宫里发的宫服,以及两把用旧脱毛的拂尘,而象征着私人爱好的用品物件,几乎没有。 谁能想到,这是一个前世爱享受的皇上呢,如今竟这般简单清苦堪比寺庙里的苦行僧。 李钱来这个世界就是受苦的,他身上背负了太多遗憾跟怨念,裹着他封闭着他,让他像是游离于这个世界之外,活着只是为了等他的任务者。 所以他不敢享受,也从不享受。 如今他却愿意沾手春闱考卷,愿意跟大梁建立起这份联系,这个改变倒是让系统觉得挺意外的。 许是,跟梁夏这个人有关吧。 她是个很奇怪的皇上,用人从来不疑。 梁夏见李钱选考卷,收回目光看向江沣,“这段时间辛苦大学士了,您在宫里住的可好,若是有什么需要,尽管跟宫人们说。” “老臣一切都好,”江沣微微颔首谢过皇上关心,稍稍停顿一下,又继续说,“冯相犯了事?” “您如何知道的?”梁夏双手抄袖,黑白分明的眸子清亮干净,明知故问。 “三司的折子。”江沣视线落在龙案一角,最上面的一个折子,写的便是“冯阮”二字,看折子颜色,应该是三司递过来的。 江沣已经在宫里住了好几天,期间只过问过蔡甜进翰林院一事,别的事情一概不知,所以昨日早朝御史台突然朝冯阮发难江沣不知,言佩被季月明打了脑袋,江沣也不知道。 但她认识三司的折子,黑紫色的封皮,带着威严跟压抑感。 能被三司会审且以名字立案,定是犯了极大的错。 江沣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但看见“冯阮”二字时,犹豫一瞬,还是问出声。 她都这般年纪了,身体看着康健,可其实底子已经耗尽,说是随时入土都有可能。 江沣只需要安安稳稳等春闱结束,等蔡甜熟悉翰林院,就可以将大学士的位子交给她,然后隐退回家养老了,她死后殊荣足以庇佑后辈百年无虞,所以这种事情她不该多嘴。 梁夏做为新皇,先是除掉宗室,随后便是收回朝堂权力,冯阮做为右相,自然是她要除掉的目标。 可…… 江沣手攥成拳,压在腿面上,缓声跟梁夏说,“皇上,老臣不该多说,但冯阮曾在老臣手下做过事情。” 冯阮是从翰林院出去的,算是她曾经的学生跟下属。 梁夏眨巴眼睛,温声问,“江老觉得冯阮是个怎么样的人呢?” 江沣沉思,闭了闭眼睛,如实开口,“圆滑,有手段,有才学,是个有真本事的人。” “八年前,黄河水灾,赈灾粮被人贪污,灾区百姓一文钱都没收到。” “是冯阮冒着被暗杀的风险,顶着压力一路往下查,查一人杀一人,几乎是趟着血河杀了沿途无数大小官吏,最后找到这笔赈灾款,全数发放,救活灾区近万人的命。” 梁夏垂下眼睫,抓住了“全数发放”四个字。 “四年前,前季太君后的母族犯事,侵占民田近千亩,截杀告御状的百姓近百人,朝中碍于季家淫威跟权势,无一人敢言。” “是冯阮,当朝站出来,手拿血书控诉季家,联合宗室梁佩御史台言佩,将季家除季太君后以外的所有人下狱流放,这才奠定了朝中朝臣跟宗室分权的局面。” 虽然权力分给了梁佩和御史台,但季家人属实该死。也是因这一事,冯阮升为右相,外戚势力只剩宗室,而不是季家。 “三年前,朝中有人舞弊卖考题,那时已经替先皇批阅奏折的冯相下了杀令,所有参与舞弊的人选,重罪者皆斩。手段狠厉刑罚严苛,致使群臣对舞弊一事至今心有余悸。” 今年春闱在即,朝中上下无一人敢提舞弊的事情,这便是余威。 言佩告齐敏拉拢门生一事,也是怕有人舞弊。 世人都道冯阮是奸佞,只因她年纪轻轻就位高权重,手握生杀大权,可她能有今日,也是一步步趟着血水走过来,不说别的,只说上面那三件事情,没有魄力跟担当,如何做得到? 江沣向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如今既然开口,全因良心二字。 她要把她看到的说出来,仅此而已。 “老臣不是要替冯阮求情,更不是干涉皇上您的任何决断,老臣只是想说千人千面,好坏难分。” 贪、奸、圆滑,是冯阮身上的标签,不然别人也不会说她是冯狐狸,可她也有果断为民的一面。 江沣是见梁夏至今都用着李钱,便猜到她有容人的肚量,这才说出这话。 梁夏抬眸,“谢江老在这种墙倒众人推的时候,敢站出来为冯阮仗义执言,我替她记下了。” 江沣一时间没听懂梁夏话里的意思,稍微有些稀里糊涂地离开御书房。 皇上这是相信冯阮,还是不信冯阮啊? “选好了?”江沣离开没多久,李钱就走过来了。 李钱把选定的那一份双手递到梁夏面前,“这个。” 他有些迟疑,再三询问,“皇上您真的不自己再看看了?毕竟事关科考,万一真出点什么事情,我怕我承担不起啊。” “李钱啊。”梁夏拉长音调,昂脸看他慢悠悠说,“你既知事关科考很重要,所以定是认真选了,只要你认真做了,要是有什么不好的后果——” 梁夏笑,文文气气的一张脸显得格外靠谱儒气,“我替你担着便是,别怕。” 李钱一愣,眼眶有些热,“嗳,好。” “冯府那边有动静吗?”梁夏把卷轴收起来,锁上。 李钱说,“御林军那边的消息是一切都好,冯府上下无一人外出,很是安分。” “艾草那边呢?”梁夏问。 李钱笑,“艾草说冯相把家偷偷掏空了,东西能卖的全卖了,据她估摸,冯府的米面最多够吃五天。” 今日二月初四。 李钱有些疑惑,“可探听到的消息是,冯相打算二月初九跑路。” “你觉得她会什么时候跑?”梁夏考李钱。 李钱想,“初九吧。” 春闱开考,朝中上下瞩目,小皇上梁夏肯定分身乏术,所以在这时候跑是最好的时机。 不得不说,冯相是会挑日子的。 梁夏微微摇头,“我要是她,我就初八晚上跑。你要是不信,咱们打个赌。” 李钱来了兴趣,“赌什么?” 梁夏眨巴眼睛,“赌我哄沈君牧的时候,你假装看不见。” 省的他在旁边一脸看透的表情,搞得她这个脸皮薄的人都有些不好意思。 梁夏嘴角抿出清浅笑意,显然势在必得,抽出手,掌心朝上,“如何?” 李钱挑眉看梁夏,梁夏难得红了耳朵。 横竖他不亏,李钱伸手将自己右掌盖在梁夏右掌上,“成交。” 就这么,把沈君牧“卖”了。 从二月初四到二月初八,三司共传唤了冯阮三次,事情都问的差不多了。 一是功名,二是血脉。 功名的事情不存在作假,但冯阮跟珍宝阁阁主冯宁是亲姐妹的事情却是千真万确。 最近几日朝上针对这事一直在争吵,那便是冯阮不能担任右相一职。 就算功名是真的,但这并不能说明冯阮没有受贿跟以权谋私。说到底,还是冯阮站的太高了,死罪能免但活罪难逃。 在这种新皇掌权的时候,除掉冯阮这种影响新皇的大树,是最好的选择。 鲸落万物生。 春闱即将开始,一些人是该给新臣挪位置了,让新臣在广阔的朝堂上肆意生长,而不是活在大树的阴影下畏手畏脚。 群臣思量之后,给出最好的选择—— 将冯阮流放,然后暗杀。 她死了,才彻底对朝政没有影响跟干涉,否则总会有人试图攀附冯阮,这股朝臣势力始终存在。 这就是权臣的宿命,不得善终。 在这种生死话题下,关于冯阮的一件小事就显得无关紧要。 熟悉的偏门门口,蹲着一灰一白两朵蘑菇。 艾草在门外,梁夏在门内,没过多久,梁夏身边又蹲了个沈君牧,沈君牧身后坠着报春跟李钱。 “你那‘不是外人’又来了?”艾草听见了声音。 梁夏将手里的瓜子分给沈君牧,笑着应,“嗯。” 沈君牧看梁夏,梁夏道:“在说冯阮的事情。” 是她让人去喊的沈君牧。 “冯相那外室不见了,从上个月的月底就不见了,”艾草说,“我去她新租的庭院里看过,什么东西都没有,像是没人居住。” 不管是可郎君还是珂公子,全不见了。 “冯府最近从暗门进出的小侍叫红掌,之前便一直跟在可郎君身边,但那时他叫绿萝。” 沈君牧听到这里,忍不住开口,“红掌跟绿萝是一个人?” 梁夏眉眼弯弯看他,奖励似的,分他几颗瓜子,“好聪明,其实我也是这般想的。” 她甚至觉得冯相这几个外室连着她夫郎,实际上都是一个人。 之前艾草便说过冯阮的人一直在找周小神医,说不定是冯阮夫郎生了什么病呢。 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梁夏对于此话感触最深。 沈君牧轻抿薄唇,被夸了后眼睛亮晶晶的,双手捧过瓜子,然后转身分给报春。 报春沉默,报春有些恨铁不成钢。 就几个瓜子而已! 能值几个钱! 您瞧瞧您那好像没吃过瓜子的小模样! 报春气鼓鼓地伸手把瓜子全抓走。 ……沈君牧愣住,沈君牧低头看空空的手心,沈君牧抿唇抬头看报春。 他也不知道生气,脸上只有诧异,写着“我好心分你吃,你怎么能都拿走了啊”,透着股无意识的茫然委屈。 报春,“……” 报春心一软,又给他放回去,只吃了一颗,用力嚼着。 被吃的死死的。 他被小公子吃的死死的!小公子被小皇上吃的死死的! “对了,还有一件事情,”艾草声音都欢喜一些,“陈妤果好像惹上‘麻烦’了。” “哦?”梁夏瞬间来了兴趣,瓜子磕的啪啪响,“快展开详细说说。” 她有的是时间。 今日二月初八,参加春闱的考生今天就可以进贡院熟悉考场了,陈妤松跟陈妤果就打算今天先去,这样明天不必早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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