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穆刚坐进厅堂,正在跟贺氏、林凝芳、萧玉蝉说话,再来三个孙媳妇,他感慨的还是生老病死。 年轻人说生死就只是闲谈,老爷子的年纪摆在这儿,大家哪敢陪着聊? 萧玉蝉:“我看祖父就是太闲了,前年家里春种秋收您老都跟着干,三哥四哥累得回家就躺,祖父依然腰杆挺直,现在您不用去军营当差了,干脆继续种地吧,也不用跑城外去,就把家里的小花园改成庄稼,够您一个人拾掇就成。” 佟穗:“祖父要是嫌这边的花园小不够您舒展筋骨的,把我们那边的园子改成庄稼也行。” 萧穆摆摆手:“行了,娘娘刚走,你们都敬重点。” 柳初:“我们肯定心疼娘娘,可您老也得爱惜身体,别老想着病啊死的,您自己不在乎,我们听了难受。” 颜明秀跟着点头。 萧穆:“好,我不说了,你们也都回去休息吧,阿满你力气大,扶我回房。” 其他人行礼告退了,佟穗扶住老爷子的左臂,本以为老爷子只是找个借口要跟她单独聊聊,没想到老爷子还真的让她用了几分力气才站稳了。 佟穗登时酸了眼眶。 萧穆叹道:“到了这个岁数,不服老不行喽。” 佟穗:“跟年纪有什么关系,我跪了一上午照样腿酸。” 祖孙俩慢慢地来到了后院。 萧穆靠坐到次间的榻上,佟穗让阿福在堂屋守着,她亲自给老爷子倒茶,再站在榻前给老爷子捏腿。 萧穆往里面挪了挪,躲开孙媳妇的手:“歇会儿就好了,还没老到这个地步,你去搬把椅子坐过来,陪祖父说说话。” 佟穗听话地搬了一把椅子,坐在旁边。 萧穆再挪回来,看看小姑娘带着血丝的眼睛,问:“昨晚没睡好吧?都琢磨什么了?” 佟穗:“乱七八糟的想了一堆,明明想睡觉,那些想法却一股脑地往外冒。” 萧穆:“说来听听。” 佟穗:“先是娘娘,我觉得她挺可怜的,年轻时为了战事小产落下一身病,长子也因时疫没了,前些年窦国舅要算计皇上手里的兵权,娘娘肯定跟着操心,好不容易皇上登基娘娘可以跟着享福了,却……” 萧穆:“今日进宫,你瞧见太子没?” 佟穗:“匆匆瞥了一眼,没多看。” 太子太子妃都在灵柩旁跪着,可外命妇是进去哭灵的,分心去看太子是为失礼。 萧穆指指自己的脸,道:“有巴掌印。” 佟穗吃了一惊。 萧穆:“娘娘的病情刚有所好转,皇上怕她忧虑过重不许宫人将冯老离世的消息告诉娘娘,定是太子说漏了嘴。” 佟穗:“……就算如此,娘娘何至于为冯老将军急到出事?” 萧穆:“思虑过重啊。大裕朝于咱们只是国,于皇上与娘娘却是家。如今皇家的东南西北都有外患,一方生乱其他三方就有可能群起而攻之,就好比咱们在灵水村,两边有匪两边有反王,你孙叔还不跟咱们一条心时时给咱们捣乱,那种情形,老二四兄弟突然没了一个,你会不会急?” 佟穗默然。 萧穆:“跟北地比,灵水村就是地里的一粒沙,你想想冯老一走,娘娘该操多少的心?她本来就病重,这一忧一急,便如油尽灯枯。皇上熟悉她的性子,才不敢让她知道外事。” 佟穗:“果真如此,太子那一巴掌……” 萧穆:“那是皇上的家事,你我不该置喙,我想教你的是,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远虑也好近忧也好,都得一件一件慢慢解决,这个时候切忌心急,急了伤身伤神,事情也容易出差错。就像种地,刚开春还没播种,大家都惦记着秋天有个好收成了,可光惦记有啥用,都得从耕地、播种、浇水、锄草一步一步地来,只要咱们把每一步都走好,收成便差不了。” 佟穗:“冯老出事,于娘娘而言是天灾突降,防不胜防。” 萧穆:“乌国攻下蓟州才算天灾,现在只是打个雷,有何可怕的?就算咱大裕朝东南西北一起打雷,皇上手里有二十三万边军与三十五万京军对他忠心耿耿,占天下兵力半数,去年皇上只带五万精兵就敢南下,现在兵多了,反倒怕了不成?” 佟穗在老爷子眼里看到了一种光,仿佛泰山真的崩裂在老爷子面前,他老人家都不怕。 萧穆摸摸佟穗的头,看眼窗外道:“江山是死的,人是活的,以皇上的天威,哪怕因为天灾失去一二州县,只要元气未损,事后皇上都能再夺回来,怕的就是一个急字,自乱分寸。” 佟穗:“您真厉害,我本来还因为皇上明年要打乌国心中不安,听您这么一说,好像周边全打起来也没什么好怕的了。” 萧穆:“那是因为我相信皇上,也相信咱们这些跟随皇上的文臣武将们,心中有底气,自然遇事不慌。” 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就算哪一天他如冯老将军那样突然没了,二孙与孙媳妇也能继续带领一家人稳稳地走下去。 . 傍晚,萧缜派人递来消息,说兴平帝守在郭皇后的灵柩前不肯吃喝也不肯休息,二相正带着文武百官跪在殿外恳求。 这等大事,萧穆赶紧换上官服披上白麻进宫去了。 范钊见萧穆在旁边跪下了,立即朝太极殿里面喊道:“皇上,萧老也来陪您为娘娘守灵了,就算您不顾惜自己,您想想萧老的岁数,就不怕他跪一晚熬出事吗?” 殿内,兴平帝背对门口倚靠在郭皇后的灵柩上,闭着眼睛恍若未闻。 韩保膝行着挪过来,哭求道:“父皇,您吃点东西吧!” 兴平帝垂在一旁的右手忽然握紧,青筋都露出来了,最终还是因为想起妻子平时对儿子的疼爱而卸了力气。 “端张榻来,朕今晚要守着皇后睡。” 宫人们忙去移榻。 这是肯睡觉了,等兴平帝坐在了榻上,范钊提了御膳房送来的食盒进殿,跪在旁边亲自服侍兴平帝用饭。 兴平帝一整天都没进过食了,浑身无力,麻木地喝着范钊喂到嘴边的粥。 韩保试探道:“父皇,让儿臣伺候您吧?” 兴平帝没有理会。 范钊劝道:“殿下也休息一会儿……” 还没说完,兴平帝目光一寒,指着郭皇后的灵柩呵斥儿子:“继续跪着,跪到朕让你起来为止!” 韩保被呵得一哆嗦,忙又跪了回去。 范钊只好继续喂兴平帝喝粥。 兴平帝勉强喝了半碗,和衣躺下了,让范钊送文武百官出宫。 当范钊一手提着食盒一手打开太极殿的殿门,跪在外面的群臣抬头,只看见了兴平帝休息的一张矮榻,以及灵柩前太子垂首跪立的背影。
第214章 郭皇后这一走, 兴平帝接连辍朝五日,第六日也没有要处理政事的意思,就在太极殿待着, 哪都不去。 几位最受重用的文武大臣轮流劝了一番, 兴平帝都置若罔闻。 第七日一早, 魏琦单独求见兴平帝, 在外面跪了两刻钟才被召了进去。 太子在跪到第三日的时候人就病倒了, 兴平帝干脆让这个废物儿子在东宫养着, 别再过来碍他的眼。 刘公公在里面关上殿门, 站在一旁, 垂眸静候着。 而魏琦眼中的兴平帝, 人比之前瘦了一圈, 双眼无神胡子拉碴,憔悴颓废得像换了一个人。 魏琦落泪, 跪在兴平帝面前道:“皇上,若娘娘在天有灵, 看到您这样, 她心里该有多疼?您非要让娘娘在那边也过不安生吗?” 他进来时兴平帝就是靠着灵柩的姿势, 这会儿依然靠着, 了无生趣地道:“死了就是死了, 我从不信鬼神之说,你也不必拿这话来劝我。伯玉啊,我难受, 你们让我清清静静地多陪她几日,行不?她活着的时候我总是忙忙忙, 总不能她死了,我还是忙吧?” 魏琦以袖拭泪, 哽咽道:“臣也不想逼您,可这就是您的命,您有平天下的本事,您这条命就该是天下百姓的,您自己做不了主,娘娘也不会为此怪您。” 兴平帝嗤笑:“天下英豪何其多,怎么就非我不可了?我若不做这个皇帝,只学吕胜陈望他们做个拥兵自重的总兵,她或许还可以多活几年。” 魏琦:“您不南下,您与娘娘确实可以在蓟州安生一段时间,可各地被奸臣、反王祸乱的百姓呢?有钱的被反王杀了占财,没钱的被贪官污吏鱼肉被反王拉去充军,长此以往中原生灵涂炭,蓟州又能苟安多久?您现在失了娘娘才会心痛后悔,倘若您还在蓟州,听闻中原百姓种种惨状,您真能无动于衷吗?娘娘真会欣慰有您陪在身边吗?” 兴平帝偏过头,一手紧紧扒在旁边的灵柩上。 魏琦从袖中取出一封信,双手递过去道:“这还是咱们去年过河前娘娘给臣的信,您自己看看吧。” 兴平帝猛地转过来,颤抖着抢过信,再拿袖子擦过眼睛,低头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了起来。 郭皇后写给魏琦的信并不长,里面就两层意思。一是肯定丈夫南下除奸是造福北地百姓的正义之举,丈夫身边的文才武将都于民有功,二是惋惜她身体孱弱无法随行照顾丈夫,希望魏琦替她看顾好丈夫的饮食起居,莫要让丈夫因国事操劳过度。 兴平帝看了一遍又看一遍,最后将信捂到怀里,恸哭出声:“她都不在了,我便是平了天下又有何用。” 守边疆也是为了守家,除奸臣也是为了让自家人都能安稳度日,可妻子走了,他连家都没了,打了胜仗无人可以共喜,被世家气到了无人可以陪着他一起生气,孤家寡人、行尸走肉! 天下百姓已经被众人搬出来多次了,这一回,魏琦没再说那些陈词滥调,他泪眼望着兴平帝,声音坚定道:“有!皇上平了天下,便会成为结束这乱世的一代圣君,后人翻阅我大裕朝的开国史时,定会看到娘娘生前的功绩,您与娘娘将共享千秋美名。可皇上若就此消沉弃天下于不顾,后人会笑您耽于儿女情长,娘娘留给后人的也将只剩下一些与您的风月事!” 兴平帝眼泪一顿。 魏琦:“皇上,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难道还不在乎娘娘的贤名吗?难道您要后人只记住娘娘连累一位开国明君失去了斗志,而不是她为国为民的种种贤德事迹?” 兴平帝看向一旁的灵柩,脑海里接连闪过妻子骑马射箭的英姿飒爽,闪过了妻子披甲带兵的坚毅果敢。 明君贤后,只有他立下足够的丰功伟绩,妻子才能跟着他一起流芳千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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