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的火珊瑚,”她垂下眼帘,视线中是攥紧的信纸,皱巴起来,几欲碎掉,“可能和我爹有关。” 贺勘一愣,夜风扬着他的斗篷,脸上闪过不可思议,嘴角动了动:“元元?” “嗯,”孟元元深吸一口气,扬起脸看他,“是,我爹的一本笔录中记着,当初没太在意,直到后面阿伯跟我说,那珊瑚是我爹带回大渝的。” 她看到了他眼中的惊诧,突然觉得心口憋得厉害。 “还有,这件事几乎可以确定,”她极力让自己稳住神情,抑制着声音的颤抖,“因为诸先生也说,当初珊瑚就在我家……” 她有些说不下去了,手指抓紧了袄边,眼眸无法控制的涌出些水汽,面前男人的俊脸变得模糊。 贺勘站在风口处,背后就是黑黢黢的湖水。 他知道外祖父应该和孟家有些交情,但是官与商总不会走得太近。 “怎么哭了?”他双手捧上她的脸,指肚帮她抹着眼角,嘴角勾着柔和的弧度。 孟元元本不想哭,只是被他这样一说,便没忍住溢出一串泪,偏得看见他还在笑:“你,我,我怕……” 她说不出话来,因为哽咽,整个身子一抽一抽的。 “别怕,”贺勘将人搂住,抱紧,“好好说,我听着。” 只是他越是这样对她好,孟元元反而什么也说不出来,就好似喉咙被封住了,整个的压抑情绪迸发,一发不可收。 最后还是贺勘抱起她,一路带着往前走。 陡然身子一轻,孟元元被他抱起,下一瞬窝在了贺勘的胸前,手下意识攀上的他的肩膀。 “去屋里说罢。”贺勘颠了下身上这点儿小重量,也不知怎么就哭起来了。 “嗯。”孟元元一声浓浓的鼻音,干脆不再动弹,突然觉得有些眷恋这样的温暖与依靠。 可是一旦说出来,是不是就不会再有了? 沿着栈道,贺勘一路绕过半座湖,抱着孟元元进了自己的书房。 书房这里没有人,只在房里留了灯。他抱她进去,将人放在书房内间休息的软塌上。 孟元元坐在榻上边,面前是贺勘送过来的湿帕子。 “娘子擦擦罢,鼻涕泡出来了。”贺勘笑,心中软软的,手里帕子帮她擦去脸上。 孟元元从他手里拿过帕子,捂住自己的脸。她才没哭得那样厉害,只是流了点儿泪而已。 连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哭? 贺勘去帮她顺背,只等着她自己平复下来。瞧着,又想起了在红河县,桃园中的那间小屋内,那是他第一次见她哭。 其实就是个小姑娘,只比秦淑慧大三四岁而已。 “是,”孟元元拿开帕子,顶着一个红红的鼻尖儿,随后深吸一口气,“珊瑚如果是我父亲的,他,他不想给出去的话,想留住……” “嗯,是我的话,我也不想让出去,”贺勘顺着她说,又问,“那你怕什么?” 孟元元低下头,手里攥紧那枚湿帕,“我怕,是我家害了陆家,也怕,追杀你的是……” 她说不下去,大概讲出这些,她和他之间接近的距离,会重新变得遥远,甚至厌恶她? 贺勘一愣,心中好似在想着什么。 见他不说话,孟元元往他看了眼,正好对上他的目光,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没有告诉过她那些过往,是她从紫娘那里问来的。 “因为有些疑问。”她小声的解释着,眼睫上尤沾着湿润,“我问了紫娘。” 所以才知道了他为何流落红河县,也知道了为何贺家放弃他。那样小的年纪,被人追杀,又被亲人抛弃,该是多么绝望。 她犹豫过,不想扯开来这些,怕知道是孟家造成他的那些苦难。 “这么说,”贺勘食指微蜷,轻轻去揩她的眼角,不由笑着问,“元元是担心我吗?” 是罢?不是在意的话,她怎会如此苦恼? 是以,她哭着,而他却想笑,因为欣喜。好像一点点的靠近,挽回,如今终于让她的心里也有了对他的在意。 孟元元皱着眉,似乎没明白贺勘的意思。在说的是十年前的旧事,他却问她是否担心他。 瞧她皱巴着脸满是疑惑,贺勘从她手里抽回帕子:“元元今日穿得这样好看,别把脸花了。” 他换了干净的帕子,一点点给她擦着,额头,眉眼,秀鼻、嘴角…… “不是,”他吻了下她的眉,轻声道,“那件事不是你想的这样。” 孟元元心口一直提着,闻言并分辨不出贺勘这话的意思,有些小心翼翼的问:“什么?” 贺勘放下帕子,看去她发红的眼眶,薄唇抿直,而后道:“不是孟家追杀我,是官家的人。” 眼看见的,他看见她眼中松缓了些,继而很快又生出紧张。短短的时候,漂亮的眼中几番变化。她现在,真的对他有了情绪。 不像以前,他说什么,她或简单应下,或会确认些许,但是眼中从不会变化,面对他时总是恬和而安静。 听着贺勘的话,孟元元十分震惊,可又不好去问他。因为有些事,他并不愿意提及。 倒是贺勘自己主动开了口,第一次讲起了十年前的事:“你那时候小,应该还不太记事儿。火珊瑚当初是不是放在孟家,我不知道,但是的确是孟家的船从海上带回来。” “东海?”孟元元问,郜居说过那处地方不算是大渝的地方,甚至更加靠近一处小岛国。 “是东海,你也说过那里出的珊瑚是最好的,”贺勘不忘夸上一句,而后又道,“那时候海寇横行,这样的宝贝从出水,只有几个人知道。” 孟元元点头,明眸中全是认真:“商船海上归来,都要经过市舶司的检查,所以我爹告知了陆司使?” “对,”贺勘眼露赞赏,“至于后面送往京城,一切事宜都是市舶司在做。我知道的其实也不多,但是那些追我的人,我看见过他们身上官家的腰牌。” “腰牌?”孟元元思忖,靠着这个贺勘猜出那些人是官家的? 贺勘嗯了声,时隔十年,始终忘不掉在权州的种种,抬手捏捏她的下颌,“今日年节,咱们不好说这些打打杀杀的。” 孟元元点头,心中轻松许多。不止是因为他确认当年追杀的并非孟家,还有,他即使知道了孟家可能和火珊瑚有关,还是将什么都告诉了她。 他相信她。 从书房里出来,外面的风停了。 孟元元心情平静下来,她没有跟着贺勘回储安院,而是去了一趟轻云苑。 轻云苑还是原来的样子,在这府里偏僻的地方,好似与别处有些格格不入。 秦淑慧没想到孟元元会来,高兴坏了,一直拉着说话。 竹丫比先前更加稳当,做起事来有板有眼的,吴妈和秀巧也算安分,没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孟元元回到自己原先所住的西厢,一切都没有换,包括放在桌边的笸箩。 她坐下来,取出一块缎子铺在桌面上,手指在上面画着形状。 竹丫进来送茶,见着孟元元正握上剪刀,忙道:“元娘子,现在不好动剪子了。” 老话说,年三十晚上不动刀剪,会引来坏运气。 孟元元手下一停,知道竹丫的意思,便对她笑笑:“无妨,现在还不到时辰,我快些做。” 说着,她手里利索的剪开那缎子,三下两下就出来了形状。 竹丫是见识过孟元元的做针线,手指那叫一个灵活,简直就和人弹琴时一样好看。她放下茶盏站在一旁看,单是看人的手指都觉得赏心悦目。 孟元元瞧着身旁的小姑娘一眼,笑了笑,也没说什么。手里头穿针引线,很快便有了一个锦袋的形状。 这块缎子算起来是新的,当初的想给秦淑慧的袄子做领口用,后来觉得颜色太深,便就放在这笸箩里,如今也算有了用场。 外面院子里,贺御跑了来,抱着一堆烟花和秦淑慧一起放。 窗纸上透进来烟火的光亮,还有外面的欢笑声。 孟元元给锦袋修了边儿,摊在手心上,看着大小刚好合适。最后她做了两串穗子,作为封口的抽绳,两手一拉,锦袋便被收紧。 短短的功夫,一个精致的荷包做了出来。 竹丫瞪大眼睛,不由赞叹:“娘子做得真好。” 孟元元笑,竹丫这丫头,好似夸人的话永远就那两句:“绣字应该是来不及了,就这样罢。” 她的双手托着荷包,放在灯下看,唇角弯弯。 院子里的笑闹声越来越大,听着是秦淑慧在跟贺御说着红河县的事,说秦家的林场有多大。那贺家小公子从没出过远门儿,听得一脸向往,不时问上两句。见此,秦淑慧更加得意,尽捡些贺御不知道的来说。 孟元元站在门边看着,嘴角浅笑,酒窝若隐若现。瞧着秦淑慧说得起劲儿,殊不知那小丫头也没去过几次林场。 要说贺府深沉阴冷,但还是有好的地方的。 贺御带过来的烟花已经放完,只剩下最后一挂鞭炮。他几次试探着想挂到梨树上,都被吴妈给阻止了。 这么大的鞭炮,那得是男人们才敢点,这个小公子真是天大的胆儿,什么都敢做。可她们这些下人不敢啊,小主子一点儿皮肉伤,她们可擎等着遭罪罢,大过年的谁也不敢让他乱来。 正在贺御还想试探的时候,院门走进一个人,才踏进来院中,他就老实了。手里那挂鞭炮,直接没拿住掉到地上。 不止是贺御,原本跟着闹腾的秦淑慧也瞬间安静。两个小瓜头站在梨树下,一个比一个老实。 “大哥。” “二哥。” 贺勘停下,看着一双弟妹,又看看地上的鞭炮。难得弯下腰捡起那挂鞭炮,随后抬手挂到了树枝上。 做完这些,他往正屋看去,他的妻子此时站在门边,一身亮丽的海棠色,那般耀眼。 孟元元从门下走出,踩下两级阶子,院中的男人也朝她走来。从书房中分开,他回到储安院收拾了一番,崭新的衣袍,干净的面庞,又是那个芝兰玉树的倨傲郎君。 “他俩怎么了?”贺勘站去孟元元面前,眼神瞄了下梨树下。 那边,秦淑慧和贺御还是没怎么动弹,正偷偷往贺勘这边看。 闻言,孟元元嘴角莞尔,手习惯的抬起挡住唇边:“自然是被你吓的。” “怕我?”贺勘皱了下眉,有些不明白,他又没做什么,有什么好怕? 孟元元点头,给了他肯定的答复:“因为你总冷着一张脸,从来不笑,他们当然只敢远远的看你。” 这很好理解,一个冷着脸的人,和一个微笑的人,表象上来看,总是后者会让人觉得好相处罢。 贺勘无话可说,似乎连他自己也无法想想,对那小子和丫头能笑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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