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临近申时,云玳才放下书册,起身去了后山。 快要临春,山上的雪已经融化,微微露出本来面目,嫩枝绿芽,风景如画。 靠近木屋时,云玳突然听见里面隐隐传来说话声,“哥,我以后能不能来你这儿看书,我娘守着我,我真看不进去。” “你是来我这儿看书,还是偷懒,你自个儿清楚。” “哥,你怎么能这样说我呢,我又不是容姐儿,才做不出这般偷奸耍滑之事。” 话音落下,云玳才抬手敲了敲门,“世子。” 屋内安静一瞬,随即传来谢今澜的声音,“进来。” 谢今棠瞧见云玳的一瞬间,眸子亮了亮,“云玳,你怎么来了?” 云玳微微福身,“见过三公子,世子。” “咱们都这般熟了,你怎的还行礼,显得多生分呀,哥,你说是吧?” 云玳这才瞧见屋内的情形。 谢今棠原本是躺在软榻上把玩着一个陶壶,瞧见她进来后,才猛地坐起来。 而在他身边的圈椅上则坐着谢今澜,他漫不经心的把玩着手中的玉珠,眉眼含笑,瞧见她进来,神情未变。 与昨夜瞧见的世子好像有些不一样。 但转眼一想,便能明白。 都说世子在府中最亲近的同辈便是谢今棠,对他纵容宠溺些,也是理所应当的。 “云玳,你来找我哥吗?” 云玳点头,“嗯,世子说要教我丹青。” 谢今棠啊了一声,转头看向谢今澜,下一句便是,“你偏心,我求了你那般久,你都不教我。” 谢今澜懒得理会他,起身走向桌案,将其中一本书册递给云玳,“先看看。” 云玳瞧了一眼,发觉正是她在房中研读的那一本《论画》,下意识道:“我已经看过了。” 谢今澜挑起眉梢,颇有些意外,随即颔首道:“可理解其意?” 这下云玳不敢轻易点头了,于是谢今澜又指了指里边的小屋子,“里面有三墙画卷,你进去挑三幅最好看的。” “记着,用书上教你的选一幅出来,再以你自己的喜好选一幅出来,还有一副,选三伯父会喜欢的。” 云玳看向他,谢今澜今日并未像平素那般,将发丝挽成髻,以玉簪固定。而是半散着,只用一根红绸随意挽起上半截的乌发,纤长的红绸一分为二,半掩半藏在发丝中。 与他今日的玉白鹤纹纱袍相得益彰,像是那踏鹤而来,玉带飞扬的谪仙。 谢今澜正在整理桌案上的书册,抬眸看了她一眼,“怎么?没听明白?” 云玳颔首,刚走过去将门打开,一旁的谢今棠忽的跟了过来,与云玳一同挤了进去。 云玳见他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扬着下巴,“我也要选!哥,你不能厚此薄彼。” 谢今澜闻言,无奈的笑了笑,如春日阳光洒下,带着和风细雨后丝竹萧瑟般的清雅,“别吵,你不是已经进去了,想挑就挑。”
第12章 谢今澜所说的三墙画卷,便是三面墙前都放置了镂空木格,每一格子中间都放着两到三卷画册。 云玳觉着自个儿便是将所有画册看完都需要一个时辰,更别说还要挑出三幅画来。 相比起她的难以入手,谢今棠则要熟稔的多。光是从卷轴的木料以及用纸便能瞧出一些大家手笔来。 他专挑名家大作拿,但云玳却需要完成谢今澜布置的三个任务。 云玳从最左边的木格开始,一栏一栏的翻开再合上,谢今棠不知何时凑了过来,低头瞧了一眼她手上的林间青竹图,‘啧’了一声,看向她,“云玳,我哥为何要教你丹青啊?” 他既能问出这句话来,云玳便知晓谢今澜连他也没告诉,是以回道:“世子或是觉着我有天赋,不加以培养,可惜了吧。” “当真?”他一脸震惊,再次将云玳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 云玳又不能将实情告知,只能面不改色的应了一声。 “难怪我当初缠了他那般久,他都不教我,原来是嫌我没天赋。”说着,谢今棠便从最中间的木格抽出一幅画来。 画面上是碧波浩淼的湖边,夏荷绿叶,白鹭踏水,美不胜收。 画上的湖,云玳一眼便瞧出是府中的昙湖。 “你说,我与你差哪儿了?” 若当真论起来,云玳觉得自个儿连他随意勾勒出来的几道涟漪都画不出来。 于是瞧了一眼自己手上的这幅青山古亭,想着从书上看来的学问,干巴巴的道:“少了意境,你的风景是死的。” 本以为谢今棠还会问些什么,云玳已经在心中琢磨着该如何回应了,谁料他突然竖起大拇指,佩服的道:“厉害,我哥也是这般说的。” 云玳一本正经的点了下头,心中小小的松了口气。 接下来的时间,谢今棠总会时不时的与她说话,云玳还有大半的画卷未看,心中急切。可对方是谢三公子,曾经又帮过她好几回,与世子一样都是她的贵人,于情于理,她都不该表现出不耐的模样。 “云玳,你平日什么时候过来啊?要不我与你一起吧,免得你一个人孤单。” 云玳没忍住,轻声道:“谢三公子。” 谢今棠原本正在瞧手上的画,闻言转头看去,正好对上云玳染着浅笑的眸子。 他们本就并肩蹲在地上,屋内昏沉沉的,光线透进来时,还能瞧见飘在空中的尘粒。 少女白玉无瑕的肌肤瞧着软乎乎的,谢今棠不小心看入了神。 “谢三公子?” 谢今棠回过神来,“你方才说什么?” 云玳重复道:“我可以帮你挑一幅画吗?” “哦,好啊。”谢今棠咧开嘴笑着,唇红齿白的少年郎在此刻瞧着有些傻。 但云玳一心只想着将人赶出去,于是刻意放柔了声音,使得那些话听起来并不惹人厌烦,“那你可以先出去吗?等我挑好了你再看好不好?” 温柔的声音像是在对待什么易碎的青瓷,用羽毛轻轻扫过,不敢用力。 尽管谢今棠自小便是被人高高捧着的,可从没有人像哄孩子一般与他说过话,他觉着有些新奇,于是笑道:“好啊,要是挑的不好,我可是要罚的。” 云玳眉眼弯起,“嗯!” 谢今棠抱着自个儿先前挑好的画卷,走了出去。 坐在矮几上沏茶的男子抬眸看了一眼,“这么快便选好了?从前你哪次不是要将我这儿的东西都搬走才罢休,今儿个怎么手下留情了。” “被人赶出来了呗。” 谢今棠大剌剌的与谢今澜相对而坐,低头看向他推来的茶盏,笑眯眯的道:“不过这个云玳,有些意思。” “能让你觉着有意思,不容易。”谢今澜熟稔的烫杯洗茶,随即抬头瞧了他一眼,见他愉悦的弯着嘴角,忍不住提醒道:“她被三伯母收为义女,算起来应当是你的——” “不过是三伯母口头上说说罢了,又没入谢家族谱,便算不得是我堂妹。”想了想,谢今棠又道:“若真要论,也只能勉强算是表亲。” “那也不是你放任自个儿的理由。”谢今澜饮了一口茶,慢悠悠的道:“莫要为了这点好奇心,搭上你自己。” “哥,我心里有数,你能不能别像我娘一样唠叨,我晓得自己的身份,才做不出三伯父那样的事情来呢。” 当年三房的谢明清为了娶田氏,不顾国公府的脸面,将说好的亲事退了不说,还非要娶一个七品官员家的庶女,也就是田氏。 为此与谢府闹得不可开交,如今上京城偶尔还在津津乐道当年之事呢。 田氏后来虽然如愿嫁入谢府,却因此在受了许多委屈,谢明清看不过去,便想要自个儿建功立业后分家,免得讨来的媳妇儿被自家人欺负。 谁能料到,出去好好的一个人,回来时不但伤了腿,还背着满身骂名,此后他便彻底被国公放弃,恨不能从未生过他这个儿子。 好在谢明清的腿并无大碍,太医瞧过后开了几次方子也就好了,只会偶尔出现一些小问题,直到去年的某一日,他忽然摔倒在地,此后无论如何都无法站立。 想起这些,谢今棠也有些唏嘘,“从小我娘便与我讲三伯父的事,我游学回来,她仍是那一套说辞,我早就记在骨子里了,不会步他后尘。” “大伯母对你虽严厉了些,但有些话到底没错,你我在许多事上看似能做选择,实则不过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比起寻常人来,已经幸运许多。” 谢今棠不解道:“哥,为何我觉着你这次从玵州回来,与三年前有些不同?” “哪里不同?” “越来越像祖父了,有一种……老气横秋的感觉。” 话落,谢今棠便连忙起身躲去了一旁,却见谢今澜不动如山的替他添着茶,衬得他此番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些蠢。 谢今澜抬手递给他,“尝尝与方才那杯有何不同?” 见他并未如平素那般敲打他,谢今棠安心接过来瞧了一眼,嫩芽如新,气息微甜,“没什么不同啊。” 他好奇的抿了一口,抬起头正欲回话,却对上谢今澜含笑的眸子,“现在呢?” 嘴里的苦味儿在瞬间蔓延,五官顿时拧巴在了一起,他方才不就说了他一句老吗,总是记仇! 谢今棠气鼓鼓的想要控诉,云玳却已经抱着四幅画卷走了出来,将其置放在桌案上。 她瞧了一眼欲要暗沉的天色,还未说话便听见谢今棠突然惊呼一声,“完了!” 她方才那一眼让谢今棠记起今日他是偷跑出来的,如今已近晚膳,母亲一定发觉他不在屋中了,谢今棠面色难看的起身往外走,连方才挑出的画儿都忘了带走。 谢今澜唤来西北,指了指那几幅画,“给三公子送去。” “是。” “等等!”云玳先前虽是应付,却也答应过谢今棠。 西北看了一眼自家主子,见他点头,这才抱着东西离开。 待人走后,谢今澜才将目光放到云玳身上,起身朝着她走去,修长的手指打开她放在最外边的一幅画。 “你方才想说什么?” 云玳福身委婉道:“世子,三夫人还等着我回去用膳。” “嗯。”他漫不经心的瞧着手中的东西,并未抬头,也并未松话让她离开。 嗯是何意? “世子……” 谢今澜抬眸看她一眼,“说说,为何挑这幅画。” 云玳虽不知他现下为何留她,但沉了心思后,想了想,还是认真道:“此画形神兼备,有映对之感,与书中所说一致。” “从哪里瞧出来的?” 云玳指着:“那盏灯。” 谢今澜摩梭在卷轴上的指尖刹那间顿住,“继续。” “整体虽是山水锦绣,可若没有山中登阶之人作比,如同展现出山的庞大,人的渺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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