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上柔软的大红喜毯时,华滟还有些恍惚。她只庆幸自己这障面的珠帘足够密,旁人看不清她脸上的表情,也不会知道她方才竟看自己的夫君看呆了。 这家伙,以前没见他穿过这般鲜亮的颜色,也不知道会这样惹眼! 不过,为了婚前避嫌,华滟与温齐最后一次见面,还是在隆和十五年的春宴上。那时不仅皇帝列席,后宫诸妃也都在,尽管作为过了明面的未婚夫妻,她还是没敢多看他。至于时不时会落到身上的注视感,华滟就装作不知道。 喜毯的尽头,是行礼的正堂。 华滟手执红绸,和温齐一左一右地进入,而后一东一西,面朝正堂,行再拜礼。 因为温齐的父母均已去世,而华滟的母亲亦已早逝,父亲又是皇帝,故而上座应该无人才对…… 华滟礼毕抬头,却惊讶地发现两方上座上,一左一右地坐了皇帝和太子! 瞧她发觉了,太子微笑着朝她点点头。华滟能看懂他的意思,是说,皇帝终究放心不下她,竟拖着病体出宫,亲自为她圆上最后一个仪式。 新人礼毕,观礼人不禁热闹地起哄了起来,皇帝抬手往下压了压,顿时就安静了下来。 皇帝一身明黄的朝服,此时坐在堂下灯前,有种威严的震慑。华滟看他瘦削的侧脸,恍惚间以为自己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她的父皇还是一位勤于观政的明君…… 满府人静悄悄地等着皇帝发话,岂料在片刻的静寂后,皇帝终于出声,却不是众人意料中的对公主的谆谆训导或是对驸马的恩威并施,而是简短的一句话:“你……要对她好。” 皇帝一双早就懒怠了眼睛此刻清明地睁着,紧紧望着温齐,嘴里吐出了这样一句话来。 温齐惊讶。 正当他打算回应并做保证的时候,皇帝又如来时一样,匆匆起身,带着挤满了一屋子的宫人们消失不见了。仿佛他来此,只是为了向温齐说上这样一句话。 见皇帝离去,太子忙也起身,他冲华滟和温齐使了个眼色,随即叫来礼官,朗声道,“仪式继续!”便也跟着皇帝步伐匆匆离开了。 皇帝和太子的一来一去打断了婚礼的节奏,也叫观礼人议论纷纷。好在婚礼仪式上本就没有准备会有新人长辈的出现,礼官茫然了一下子,便很快兴奋过来,亮着眼睛进献酒爵,颂读祝文,完成了前面的仪式。这可是他人生中最辉煌的时候了! 随后两人移步,步入了寝室。 有个脸熟的太监笑着送上了合卺酒。对半剖开的葫芦瓢里装了清澈的酒液,华滟与温齐各执了酒瓢,面对面饮下。 大红喜烛毕剥作响。 在一众宾客的祝福声中,婚礼仪式结束了。 * 华滟见屋里的男人出去应酬筵饮了,立刻就唤了女使进来服侍她洗漱。 她虽说是今日成婚,可贵为公主,又在公主府举办的婚礼,这满府上下莫不服从。登时打水的打水,烧地龙的烧地龙,没一会儿,寝殿旁的浴室里就热气腾腾,水雾缭绕,华滟结结实实洗了好一会儿,才将身上的香膏白粉洗净了。 等沐浴出来,听声音前面还在饮酒,时不时响起的笑声简直要闹翻了天。 虽说是尚公主,驸马从来都要低上一等,但也要看这驸马都尉是谁做得。以温齐煊赫战功,加之他还朝后就领了西山大营的差事,同满京子弟不说混得拜把兄弟般亲近,但也是极熟了。兼之他容貌又好,还会说话,便是几个宗室子弟,也仰慕他的风采,围着上来求他说些沙场上的故事,一时间,觥筹交错,笙歌鼎沸,满堂欢笑。 华滟倒也不去催,自顾自地从书箱里翻了册书,捧在手里读着。 她一身白净的寝衣,独自支了胳膊靠在灯下,一页页地翻着手中的书卷。吉日前不久,她常用的东西常看的书就已打包好送了出来。 晕黄的烛光笼在她身上,将那窈窕身姿都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来。 一头光亮如瀑的黑发柔顺地披在身后,更称得她肌肤白净明皙如玉如瓷。 温齐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番场景。 他不自觉地笑了,只觉得心里深处有股暖意腾起。 从此以后,也会有盏灯在深夜亮起,不为别人,只为他一人。 温齐用力推开房门,大步走进去,惊得屋内服侍的宫人们惊呼四起。 华滟听到身后脚步声沉沉,还来不及回头,就有一个热得烫人的身体从背后覆上来,紧紧抱住她。 华滟执书的手一顿。 屋内女使见驸马浑身酒气满脸通红地进去,还抱住公主不撒手,生怕不好连忙小跑着出去找了桑嬷嬷过来。 永安公主出嫁,原先的保母也顺理成章地跟着她出了宫到公主府,做的是掌事嬷嬷的职责。 这会儿桑嬷嬷被小女婢泪眼汪汪地拉过来,原也唬了一跳,可等她半只脚踏进门,就看到驸马已经松开了手,站在公主面前认真地一字一句道:“我去洗漱。” 随即转身,像是要往盥洗室走,可看着看着就有些不对劲,驸马他!他怎么走起路来同手同脚! “扑哧”一声,却是华滟笑了出来。黑白分明的眼眸里盛满了清澈的笑意。 桑嬷嬷一时发怔。她有多久,没有看到华滟这般笑了? 华滟转头看到桑嬷嬷站在门口,有些惊讶:“姆妈怎么来了?不是让你早些歇息吗?”桑嬷嬷毕竟上了年纪,又为她的婚事劳心劳力了一整日,华滟体恤她,就叫她早早地下去了。 桑嬷嬷正要回答,却见华滟突然脸红了。想来她是想到了什么。 公主与驸马行敦伦之事,也隶属掌事嬷嬷的管教范围内的。 这是盥洗室内忽然传来“咣当”一声巨响,华滟连忙起身去查看。 桑嬷嬷见状,想了想,招来女使们,耳语说了几句,随即只留了几个最贴身的,其余安置好手上的活计后,都悄声退了出去。 房门轻轻阖上。 屋内八仙桌上,龙凤喜烛的亮黄色焰火,在微微晃动。 屋外,明月高悬,青山辉映,雾气渐散,更为秀丽。
第55章 梦为远别啼难唤10 “扑通”一声。 水花四溅, 华滟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反剪着手压在了浴桶旁。 温热的水被浴桶中人的动作腾起,扑在身上, 打湿了大半衣裳。 华滟又怒又惊,然而身后压制她的那股力气就如铁铸般坚实,她根本动弹不得。 即使在盛怒之下,她也还记着外间还有宫人服侍,压抑着声音怒道:“温齐!” 身后之人听到她的声音,似是才反应过来, 顿了顿, 缓慢地松开了手。 华滟赶忙回身,动了动方才被紧紧压着的双手。 她不过是听到内间传来东西落地的巨响,生怕他喝醉了酒碰撞到了什么东西, 才急急过来。没想到刚从后面拍了拍他露在浴桶外的肩膀, 眼前这人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把她给辖制住了。像捉俘虏一样。 她忍不住对他怒目而视。 温齐迟缓地眨了眨眼睛, 又干脆拿水瓢从一旁装着凉水的水桶里舀了一勺上来,从顶心浇了下去。 华滟眼睁睁地看着他这一番动作,来不及出声制止,就见他打了个寒颤, 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 眼底有了清明。 温齐带着歉意地对上她的眼睛, 温声道:“抱歉, 我刚刚喝醉了, 还以为是在营中……没伤着你吧?” 他的视线从华滟脸上一路下滑,落到她举着的手腕上。 凝脂般白嫩的皮肤上, 是肉眼可见的一圈红痕。 温齐已然十分尴尬。 他纵使喝醉了酒,也还记得发生了什么事。再举目四下张望一圈,便知是他无意间撞倒了盆架上的铜盆,精铜落地巨响,华滟听到声响担心他,这才不顾礼仪地闯了进来。 可他做了什么?神识不清地反手制住了她。 华滟脸色有些不好,低头淡淡说一句“没有伤着”,就要揉着手腕走出去。 温齐情急,长腿一跨就出了浴桶,匆匆取过一旁衣架上的大巾围了一圈,就追了上去。 然而浴室本就气热地湿,刚刚那一顿扑腾又溅了不少水出来扑在地上,青石砖上光滑无比,华滟一脚踩在一处水洼上,顿时脚下一滑,惊慌失措地向后倒去。 温齐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伸长了手去接。 他是历练惯了的人,在冰天雪原里摸爬过,在沙场戈壁上也滚打过,身上功夫自然不俗,下盘也稳,臂膀一舒,就将华滟搂在了怀里。 惊恐之下,四目相对,静悄悄的,仿佛能听到彼此的心跳。 温齐此刻,窘态远胜尴尬。 无他,只因他实在是从未有过和女子如此亲近的时刻。 从小他母亲就离世了,照顾起居的是父亲的姨娘。姨娘也疼惜他,可还要喂养弟弟,照料父亲,处理家务,料理军士家眷,能放在他身上的精力时间少之又少。十几年来,他记忆中最有温情的时刻,也不过是某年除夕夜,姨娘搂抱他时身上的淡淡皂角味道。 后来姨娘和父亲相继也离世了,他是长兄,更是蒲城上下数万军士民众的指望,婚事上父亲从前似乎另有打算,并未给他说亲。而蒲城公府里节衣缩食,一个多余的下人都养不起,是为了省出银钱来送到前线,供给兵士们口中粮草、身上皮袄,为了家园安稳。 等到他长到二十岁,料理完父亲的身后事,蒲城民众含泪送走了主公,已是捉襟见肘、左支右绌。他无法再支应下去,只好想方设法来到了上京,本欲出人头地,为家乡和先祖挣得一方安稳的庇护所和逝后清名,他自己的人生大事则完全没有考虑过……哪里想到,会有今时今日,洞房花烛夜呢? ——昔日一别,痴心妄想,今朝遂愿。 怀中人抱在手里,温香软玉,是与他平时接触最多的将士们截然不同的感觉。 原来,女子的身躯是这样的柔软吗?仿佛一块嫩豆腐,他稍微用点力,就要担心是不是会把她给捏碎了。 像一团温柔的柔软的洁白棉花,轻飘飘地攀在他的臂膀上,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腾空抱起来,她皎白的脸上就“腾”地一下遍布了红晕。 她轻咬贝齿,百转千回地瞪了他一眼,然而这一眼的威力落在他眼里,只如奶猫亮爪,连油皮也没破上一点。 温齐的心怦怦跳,心里千头万绪纠缠在一起都说不清。酒气混着浴室的水汽上涌,熏得他昏昏沉沉的,一时清醒,又一时迷惘。 隔着水汽朦胧的屏风,透过栅格的隔断,外间灯火摇摇,深邃迷蒙,宁静的夜色挤过门缝窗台,从外面无孔不入地流进来,滴滴答答地淌在他的脚底,他的四周。 像是层雾蒙蒙的黑纱蒙住了他的眼睛,感官被蒙蔽了,唯有怀中一具柔软的、温热的娇躯是真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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