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采文大惊失色:“不得了了!你是失了魂还是换了个人!” 要知道以他这位主公的仪表容貌,向来是不愁不得人喜爱的。便是蓬头垢面,走出去别人也会觉他是玉树倚蒹葭——对比之下叫旁人自惭形秽。自然而然,他日常只注意衣裳清爽干净,却也不会如同上京的那些所谓风流才子一样,敷面傅粉穿红戴绿,恨不得身上挂满了饰物,才能体现出来他们“文采一流”的品性来。 故而温齐今日这般动作,确实有异。 顾采文一边诧异,一边分神去看他手中事物。 “一洗人间万事非……”他惊道:“好大的口气!” 顾采文抬头看看温齐,又低头瞅瞅那章,忽然眉开眼笑:“你这是终于想通了?” “早该想明白的!咱们兄弟出生入死换来的就只是在上京受人差遣吗?正好二爷写了信给我,我原不打算告诉你的,既然你想通了,那……” 顾采文这边还在喋喋不休,温齐听着皱了下眉,平静道:“这是公主前日赠我的闲章。她亲手刻的。”最后一句话着重的加强了语气。 “哦,原来是公主赠的。二爷说……”顾采文猛地反应过来,愕然道,“什么?公主!永安公主吗?!” 温齐若无其事地收回了手,将那章收回袖中,点点头,唇边噙了一丝连他自己也没发现的温和笑意:“嗯,她赠我的生辰礼。” “可是。”顾采文还是怔然,“永安公主她,晓得这其中的意思吗……” 顾采文只觉嘴里一片涩味,原本只是私下里打趣的事情,忽然被正经抬到桌面上说,况且,还是在曙光在望的时候。饶是他已为此准备了许久,这一刻也还是反应不过来。 “嗯。”温齐沉吟了片刻,终于在顾采文紧张的视线下,重重点了点头。 “她明白的。”温齐叹道。
第64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9 顾采文瞠目结舌:“可、可咱们要做的事情……” 是逐鹿群雄, 意在天下。 永安公主身为皇朝帝姬,虽下嫁胤国公府,但怎会—— 温齐摇了摇头, 不欲将那皇室隐秘同他多说,只道:“她心中有数。” 过了许久,顾采文咋舌:“这可真是……叫什么事儿呢?” 崽卖爷田不心疼? 也幸好他这话没有说出口,不然叫温齐听了,定会狠狠教训他一番。 凡尘俗世,广袤漠漠, 这世上活着的人, 哪一个身上没有些故事呢?只是或碍于身份,或困于出身,总有这样那样的人, 不能说出口罢了。 他既不熟识华滟的性情, 也未了解她的故事,仅凭几面就猜测枉议她的动机, 虽亦是温齐心腹,视同家人般的兄弟,但这语气听来也叫温齐有些不舒服。 温齐略皱了皱眉,反身在条案后坐下了, 一边拆着密函一边随口问顾采文:“老二是不是又给你写信了?” 提到二公子兼副将温周,顾采文当即讪笑:“是、是, 二公子是写了信来……” 温齐嗤笑一声:“他都说些什么?还是那老一套?” 顾采文腹诽道, 你们兄弟闹变扭, 倒要我来传话, 我成什么了?一个会动会说话的传声筒?当然,他也只是想想, 在温齐面前,他虽有胆子开玩笑,但却绝对不敢有任何的隐瞒。 顾采文老老实实道:“如您所料,二公子在信里问候了您和公主,说了几句蒲城的现况,就……”他瞟一眼温齐,被温齐阴沉的脸色吓得一哆嗦,顿时不敢再拖拉:“就在信尾提了一句,新过门的姜夫人有身孕了。” 温齐哼笑一声,阴晴不定道:“好啊,好得很!他既然肯为温家开枝散叶,那就叫他多多生几个!呵呵!” 顾采文不敢出声,事关温家子嗣,哪容得上他这个外姓人插嘴。 “大郎、二郎如何?” “二爷信中说,大郎君已跟着先生开蒙读书了,二郎君还小,说话不连贯,但跑得快极了,几个嬷嬷都看不住他一个。” “梅清如何?” 顾采文悄悄叹了口气:“说是没见好转。” 温齐脸色颇为阴沉:“当初叫他把那个姜氏女送回去,他偏不肯。如今清姐重病,那姜氏又有孕,他一个人,偏偏耽搁了两个人!” 顾采文脸色也不太好。 应梅清是战场上的遗孤,当年随着一群无父无母的孩子被先胤国公捡回了公府,在府里混着吃穿着长大。因她是女孩,又生得颇为伶俐,就被先夫人燕氏看中,选到屋里照看两位公子。 到后面夫人离世,姨夫人接管了中馈,前线又吃紧,大人一个个都忙得不可开交,后院里几个差不多年岁的小子,哪个没受过清姐的照顾? 这样出挑又爽利的闺女,长成后自然不愁婚嫁,先公爷原想着收她做了义女,给她挑个好人家,可那时二公子十五岁了,初晓了男女情思,闹着吵着要娶梅清过门,先公爷拗不过他,再问梅清也是无可无不可,便允了二公子。 就这样,十七岁的大公子领军在外,十五岁的二公子洞房花烛,没多久梅清有孕,也算遂了老公爷的心愿,见到了孙辈,温氏一脉不会断在他手上。 本来这桩婚事起初虽不被大家看好,但随着梅清接连生下两个孩子,二公子也褪去稚气的模样,眼见着老成许多,便也称得上一句“夫妻和睦,宜家宜室。” 可谁知,温周竟会变心呢? 况且,应梅清和姜蕴真,哪个做小他都舍不得,就这样不清不楚的,两人都成了平妻。倒是叫人好好笑话了一通。 顾采文叹气:“二公子信里没提多少,不过,附上了大郎写给大伯的信,喏,好大一张纸!”说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叠好的纸来。 温齐展开一看,纸上字迹笨拙,歪歪扭扭的,但也能看清写的是什么。 “大伯,我和弟弟都好,娘也好,希望你在上京康健(此处涂黑后重写)平安。” 他忍不住笑了:“这孩子。” 顾采文窥着他神色,试探着问:“公子,您既然这样喜爱大郎,为何不自己生一个呢?” 温齐收了信,握拳抵唇轻咳一声,若无其事道:“这才成婚多久,不急。” 可是你不急,自然有人替你急!顾采文心道。 自从他们朔方军跟着公子打退了鞑靼蛮子还朝后,连口气都没歇完呢,就急急忙忙召了温齐入宫去,等到他再出宫时,近万人的精锐兵马被打散分派到不同地方去,身边只留了两百余人的亲卫。并且温齐无诏不能随意出城,二公子温周却在兄长的婚宴后就被赶着回了蒲城。 卸磨杀驴也不过如此了。 永安公主下降胤国公,一则是为了笼络人心,二则是为了叫他死心塌地,如此一来,如能尽快有个孩子,也好拿捏他。 ——可是,人终究不是泥土,是任那些人握在手里捏扁揉圆的。 顾采文自然识得眼色,见温齐不欲多提,便善解人意地住了嘴。 只是心想永安公主既然愿意亲手给温齐刻了闲章,章文还是“一洗人间万事非”,那这对新婚夫妻,想也是感情不错的。不然以公主金尊玉贵之身,怎会愿意来选了这句话做章文呢? 且他家主公生得仪表堂堂俊美非凡,倘若肯舍下面子细心哄了,怎会不如他愿? 如此一想,他便放心了。 抬头却见温齐读着密函,眉头越来越皱。 半晌,温齐都没有出声,只有翻阅纸张的沙沙声。 室内眼见着黑云照顶,顾采文小心翼翼地问:“公子,这密函……” “啪”一声,温齐将那密函拍在桌上,起身肃然道:“北边恐又生事端了。” “什么?”顾采文惊呼。 “老二密函中说,鞑靼老汗王只怕命不久矣了,帐下王子都在夺权,边境冲突愈来愈多,连他带着人马都有些控不住了……” 温齐虽下了温周的面子,温周也识趣地不去烦这个大哥,但事涉要务,更兼他们谋划的大计,匆匆探得消息后便封了密函加急送到上京。 窗外秋风卷起一地落叶,呼啸着闪过眼前。 “这天,是该变了……”温齐凝望着远方天界,若有所思。
第65章 书被催成墨未浓10 隆和十六年伊始, 动荡乱世便已初见端倪。 “腊雪不满地,膏雨不降春”,写的就是隆和十六年贯绝九州南北的大旱。南地颗粒无收, 北地良田起黄埃,海内沸腾,生民煎沸。 ——流民载道,饿殍盈野,死者枕藉。 然而对于大夏朝廷来说,不管是南方的饥荒还是北方的蝗灾, 都是不值一提的小事, 皇城高台上坐的那些权豪势要更为焦急紧迫担忧的,是盘踞在神州北陆如虎豹般凶恶且残忍的鞑靼部族。 自从去年鞑靼老汗王猝然而逝,这个在草原子民中口口相传的神鹰后人留下的子嗣, 却搅起了更大的波澜。 老汗王活到长大的儿子一共有十八个, 其中十三王子死于温齐之手,剩下十七个儿子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就死的死, 疯的疯。其中坐帐守灶的幼子更是于寒冬腊月时被发现溺毙在解手的尿桶中,而小王子同母所出的兄长被指质为凶手,被装进麻袋里由着八匹马整整踩踏了一日一夜,收尸时的麻袋已粘在地上揭都揭不起来了——其凶残若此。 鞑靼的这场内乱足足持续了两年的时间, 这两年里他们分身乏术,无暇南下骚扰大夏边境。然而对于大夏子民来说, 这两年, 却也是水深火热的两年。 一年大旱, 一年大涝, 百姓苦不堪言。可偏偏就在这十室九空、民不聊生的时候,还有那世家大族借此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趁机低价购入大批土地,南方土地兼并隐田之患犹深! ——然而这些事情,于长居深宫的华滟来说,似乎又太过遥远了。 她本就是长在金玉中的娇花,旁人宠着护着还来不及,那些发生在偏远之地的苦难,一点也传不到她的耳朵里。 起码当下华滟最为烦恼的两件事,一是苦于皇帝久病不起,恐大限将至,二是失落于驸马温齐要领命出京。 她虽打心眼里厌恶皇帝,然而一日日看着皇帝痼病缠身,三病四痛,直至今日如一具无声无息的躯壳般,硬挺挺地躺在床上发出仿佛是由内而外的恶臭味时,她心里忽然又生出一点不忍来。 倘若刻意遗忘掉那一冬的记忆,起码,在她幼时,皇帝于她还是个极为宠爱的慈父。 好歹也是她生身父亲——华滟偶尔会念着这样的想法,入宫侍疾,然而在御床边见到一身法衣的道姑时,她心里的那些怨恨又会爆发出来:这个老东西,怎么还不死! 而她恨恨地离去后,宫里有时又会传出消息来,皇帝在短暂的清醒时刻,处理完紧迫的政务后,会喃喃念着几个儿女的小名,吩咐宫人从库房中取出他们幼时极爱的玩具——或是吃食来,好像这几个皇子皇女,还是幼时团子般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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