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华滟打断了她的话, 淡淡道:“他身在其位也是不得已,再说我也只是在皇兄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真正能坐稳那个位子还是靠他自己的本事。” “昨日见了薛简,今朝南下江南密探的缇卫也回来了,那姜劼奏折上将江南疫病情况说得怵目惊心严峻非常,实际上却只封了几个小城, 官府调动常平仓和大批药材后,疫病已被控制住了。他那般描述, 是在哭穷呐。” “哭穷?”濯冰不解。 华滟取来敷面的脂膏, 不要别人服侍自己动手, 用染了丹蔻的小指指甲挑出一点黄豆大小的膏体, 再用指头点了,均匀地抹在柔嫩脸上。方才吸食芙蓉膏时的绯红脸色已经褪去, 白到透明的面容上因这一点脂膏的妆点,微微恢复了一些血色。 只听得她幽幽笑道:“姜劼盘踞两浙多年,身领浙东、浙西两道节度使,在他眼里,两浙只怕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上表朝廷求援,一方面是装装样子,另一方面,就是贪图朝廷拨给地方赈灾的粮草!如今地方坐大,朝廷反而拿这些节度使没办法,我华氏百年基业,危如累卵……” 濯冰听得默然。 只是手上动作愈发快了。结发髻,插步摇,描眉点唇,不一会儿,一位盛装的妙龄女郎便出现在铜镜中,鸦鬓雪肤,眉心一枚花钿,风流旖旎。 华滟凝视了镜中人片刻,忽然起身:“走吧,别叫皇姑等得太久。” 今日,广德大长公主突然莅临。 * 广德大长公主还是从前的样子,自华滟有记忆起,她仿佛就一直是这样清癯、严肃、一丝不苟的模样。 华滟走近了,唤一声姑母。 二人免不得寒暄片刻。 没等华滟开口问明来意,广德大长公主取出一块令牌放在了桌上。 她神色淡淡的:“听闻你已大好了,这宫务还是交由你来管吧。” 华滟一怔。 低头看去,那分明是宫中的对牌,却不是温齐取走的那一块。 广德大长公主看向她,意味深长:“有些事,还是要握在自己手里才好。” 华滟微微一愣,还未等她反应过来,广德大长公主便移开了视线,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裙摆,双手和握置于膝上,“还有一件喜事,合该告诉你的。” 华滟吃惊,如今这上京,还有什么堪称喜事? 广德大长公主口中虽说着喜事,然后脸色却毫无喜意,只是以她一贯的淡然、寡淡的语气说:“宫中将有小皇子诞生。苏美人有孕了。” 苏美人?可宫中嫔妃,并无一人姓苏啊? 仿佛能猜到华滟的疑问,广德大长公主弯了弯唇,接着道:“苏美人是御书房中伺候皇上笔墨的宫女。皇上幸了她,今日便诊出喜脉来了。内务府便循旧例,赐下美人的封号。” “皇兄……圣躬大安?”华滟忍不住去想,是否皇兄从终日沉迷丹青、炼丹的梦魇里清醒过来,变成她往日熟悉的那个兄长了。 然而接触到她压抑着激动的眼神时,广德大长公主缓慢地摇了摇头。 华滟苦笑了一下。 “好了,消息我也带到了,你明日便回宫里来吧。我在宫里熬了半月,这身子骨已是受不住了。”广德大长公主自顾自地站起来,挥了挥衣袖,便同来时那样走了。 留下华滟捧着那块对牌发呆。 * 这日傍晚,温齐回京了。 他神色疲惫,迎着温少雍期待的目光进了门。 但他身后,空无一人。 温少雍的眼神瞬间黯淡。 温齐半蹲在他面前,双手扶上他的肩膀,语气无奈而疲惫:“抱歉,我没有找到他。” 温少雍的弟弟,并不在他寄养的那户人家里。
第88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8 温齐循着温少雍留下的记号, 一路边找边问,然而到了温少商被寄养那户人家时,那人却斩钉截铁地说, 家中并没有这样一个孩子。 叫人愕然。 温齐此行却是微服潜行,不欲叫人探得他的踪迹,几番征询未果,眼看在外已耽搁不起了,只好打道回府,留下一二暗探继续暗中探访。 转眼两个月过去, 暗探都陆续回来了, 眼看着是找不到人了。 温少雍始终沉默着起居上学,以一股惊人的毅力迅速赶上了华旻的课程。饶是华旻所学业没有多么深刻,但他几乎可以说是从零开始学的。他住的院子里夜夜点灯到三更, 白日五更便起了, 写废的纸张多到摞起来和柱子一样高,手指上也磨出了茧, 终于,写出来的字总算能看了,书史经学顺了,就连身体也养得健壮瞧起来有几分孩子的模样。 年底的时候, 温周的信辗转到了上京。 蒲城城破后,姜氏带一双儿女伧俗出逃, 本以为他们是要去投奔温周, 可温周所在边防并没有看到他们母子的身影。年底战事吃紧, 蒲城陷落后边线拉长, 并没有多余的兵力去为主帅千里迢迢寻找妻儿,在边关搜寻一圈后始终不见人影, 温周叹一声也许她是回娘家了,只好放弃。 两地通讯不便,一封信要走上一两个月才能送到上京,这还是百里加急后的速度,温周晓得兄长在上京一力承担来自上层贵族的压力也不易,信里也长话短说。交代完战事后,寥寥几笔便定下了他唯一有消息的儿子的下落。 温齐读完信后来同华滟商量。 华滟笑了笑:“妾并无他言,一切听郎君安排。”语气中很是客气。 温齐微怔,晓得她这是同自己生疏了。这几个月来他忙于侄儿的事,忙于边关的战事,忙于朝事,确实没怎么顾得上她。以及,广德大长公主离宫前来送对牌的事。 没有人能忍受被剥夺权力的滋味。尤其当她是皇室血脉,生来就享有一人之下万人之上高高在上的权力时。 不可否认的是,他取走她的对牌,虽是为她的身体着想,却确实存有一点私心。 他触碰到了她的逆鳞。 这几年来,因为身体的缘故,她渐渐隐去了身影,将自己藏在宫闱深深的帷幕之下,叫人只能隐隐绰绰地望见她,却不能触碰她。 也许是这样久了,连他也忘记了她曾是多么骄傲多么恣意的女孩儿。 温齐望着她执扇走远的端正身姿,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他唤来近侍,命人写帖,准备宴席—— 他要过继温周长子少雍为子。 * 深冬天寒,雪下得极大,落到枝头地上积了厚厚一层。天地霎时间都妆点上琼玉银叶,便连太阳,也都是藏在重重云霭之后,高远得无光无热。只满地的雪沫子,叫光照一晃,直眩人眼。 华旻下了学来给华滟请安,正好皇庄上的庄头来送这一年的出息,跪在华滟面前哭得直不起腰,哭诉雪下得不在农时,地里的庄稼全冻死了。华滟叹了口气,免了他们今年的税租。 侍女带了千恩万谢的庄头出去用饭,华旻在华滟身边跪坐下来,取了香炉香饼,小心磨成香粉,细细填入香篆燃了,不一会儿幽幽的檀香便升起来,细细袅袅的青烟氤氲着眉眼,华旻抬头,一时竟看不清离她咫尺之遥的姑姑的神色。 华旻只觉得她神色恍惚,悠远地像她在佛堂里看到供在案上的神女画像。那画纸被经年累月的香烟一日日熏染,早就发黄泛枯,连带纸上墨笔描绘下写意流风的衣带和人脸,也被熏淡了墨色,隐去了眉眼,只余一股空淡淡的遗响。 “姑姑……”华旻忍不住轻唤出声。 “嗯?”华滟似这才从神游中清醒。 华旻不敢刺激她,见黑檀木桌上有上好的进贡新橙,便取了一只来,用帕子包着,素指纤纤剥去金黄的橙皮,柑橘类特有的芬芳顿时冲淡了屋内沉闷的氛围。 华旻用银铫子去除橙肉上的白色经络,华滟见了便道:“不必如此麻烦。正好橘络吃了降火。” 这橙肉瞧起来甜蜜可口,入口却是酸涩无比,华旻嚼了几下就忍不住吐出来,扭头看到华滟好似毫无味觉,吃了一瓣又一瓣,不免心惊胆跳。 “姑姑?姑姑?您可是为那事烦忧?” “嗯?”华滟回过神来,冲她笑笑:“没事,好孩子,别担心。那起子事还不值得让你姑姑操心。” “但是少雍哥过继,您……” 华滟冷笑:“左右是他温家的事,与我何干?”转头又安慰华旻,“这是大人的事,你和少雍还是兄妹同窗,平日该怎样相处就怎样相处,不必管我和你姑父如何。” 华旻转过头去,在华滟看不到的地方悄悄叹了口气。她虽年少,但幼时经历不少,自然明白姑姑和姑父之间已生衅隙,然她毕竟人幼言微,有些事就算说出来华滟也不会当真。 转念想到引发这对夫妻间抵牾的源头,是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孩,心里一时万绪千头淌过,愁绪如麻。 然而终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摄政王侯要过继子嗣,时近年关,这消息才传出便如石子砸入池塘,一丝涟漪泛起千层浪。一时间,京中谣言肆虐,各种流言风语传得满城都是。有说胤国公这是要将国朝权力全然握于手中,宁愿立侄儿当继承人也不愿同公主生下带有皇室血脉的后人;有说这将要被过继的孩子非是胤国公亲侄儿,而是他养在外面的私生子,如今接回是因长公主十年不育…… 风言风语难以禁止,饶是华滟一直在府中静养,也有二三传入她的耳中。 每每听到,她均是冷眼相待,不言不语,至于那些仗着略有些关系便来投贴拜访想看笑话的所谓客人,还没进二门就被华旻打发走了。 华滟端坐内室,手捧茶盏,听闻此事,笑着闲闲赞一句:“好姑娘。” 等人走了,她云淡风轻地吩咐下去:“把门都看牢了!除了采买的不许陌生人进出——他胤国公府办喜事,怎么一个个都往我府上跑!” 却有个人的宴请,是华滟无法拒绝的。
第89章 刘郎已恨蓬山远9 却有个人的宴请, 是华滟无法拒绝的。 正是广德大长公主。 寒风呼啸。 卷起树梢上仅存的几片枯叶,又打着旋儿飘飘摇摇落下来,还未落地就被一阵熏染着脂粉香气的暖风给刮散了。 广德大长公主府前灯火通明, 车马盈路,人头攒动。数不尽的大官小吏皆蜂拥而来,车马骈阗,鼓乐喧天之下,这条街都被挤得水泄不通,难以落足。 华滟乘坐马车行至街口就听闻远远传来的攘攘喧闹之声, 她掀开车帘瞧了瞧, 只见青石板铺就的路上清晨才落的薄雪被马蹄行人踩踏得一片泥泞。分明是腊月天气,但广德公主府所在的红泥巷里却被填塞满满的人马呼出的浊气给熏热了,不止人行到此处要热得脱衣, 连马儿畜生也不住地“嗬嗬”喘气。 侍卫将马车停在离红泥巷一射之地开外, 另着人前去广德公主府上请人开路。不一会儿便有身着青黛服色的府中护卫前来驱赶拥挤的人群,将华滟的车马引至大门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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