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衣息时而昏昏沉沉,时而又清醒了过来,嘴里自始至终只念叨着“烟儿”二字。 双喜在一旁一会儿掉眼泪,一会儿又忍不住叹息出声,既是有今日这般苦痛的思念,当初又何必违着心意把烟儿姑娘推远? 如今阴阳两隔,连来世也求不得。 双喜有此叹息,郑衣息在意识模糊间忆起的也是烟儿的音容笑貌。 他悔,悔得这条命都快被自己磋磨光了。被郑尧打棍子的时候,唇舌间因嗜骨的痛意而生出了些血腥气,那时他只觉得自己离死亡无比接近。 烟儿也遥遥地立在忘川河的那一头,嘴角的笑意一如情动时那般莞尔动人。 他不顾痛意地要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却使了所有的力气,却只能抓住一些细烟。 那样活生生的一个人,最后只化成了一道细烟。 郑衣息几乎是被这股灼心的痛意给磨醒的,他顾不得股间的痛意,只是无力去承受神智清明后失去烟儿的痛。 是他害死了烟儿,是他的自私怯懦,是他的胆小懦弱。 如今他明白了,情爱一事没有高低贵贱,他与烟儿之间更没有主仆尊卑。那些冠上人上人名头的主子,个个穿金戴银,装的是一幅幅温润尔雅、陷阱大方的模样。 可内里却腌臜不堪。 没有一个人能比得过烟儿,没有一个人会想烟儿那般完完全全地属于他。 睁开眼的那一瞬,两行泪从郑衣息眼角滑落。 他悔。 可是没有用了。 即便此刻他明白了那些不曾启齿的爱意,也知晓了这世上的情爱从没有配与不配一说。 任凭他高傲孤高,爱上一个人以后也该放弃自己所有的骄傲,不该以主仆尊卑划出两个相爱之人之间的天堑之别。 郑衣息痛苦地闭上了眼,身边坐着的双喜下意识地以为是他腿间的双股过于疼痛的缘故,便忙道:“奴才再给您敷些药膏。” 郑衣息却不言不语,只任凭着那股痛意一波一波地向他袭来,直到最后他已麻木得感觉不到疼痛了之后。 才好似野兽悲鸣般泣了一声,“烟儿。” 这一声呼唤来的太晚,晚到他这一辈子都只能活在无穷无尽的悔恨至极。 他想,烟儿从不卑贱。 卑贱的一直是不肯承认爱意的他。
第50章 一更 太子裴寂成听闻郑衣息被郑尧痛打了一顿, 连地也下不得,气恼地赶来了郑国公府,劈头盖脸地将郑尧呵斥了一通。 除了呵斥郑尧以外,太子还去澄苑里瞧了一眼负伤在榻的郑衣息, 说了好些劝慰的话语, 又带了些珍奇的药材, 这才离开郑国公府。 郑衣息浑浑噩噩的厉害,等股间的伤势好转了一些以后就让双喜搀扶着他去了寮房。 如今的寮房已与当初的寮房不一样了,因那里留存着烟儿最后一丝痕迹,为了不破坏这点痕迹, 除了郑衣息以外,任何人不准入内。 郑衣息扶着墙壁缓缓走进寮房,仍是如往常一般走到床榻旁,钻入烟儿临终前盖着的被衾里, 藉此幻想着与烟儿相拥在一起。 躺到日落西沉的时候, 他才忍着痛翻身下榻, 有几缕金澄澄的余晖洒落进寮房内,将这一间逼仄的屋子内所有的摆设都照的清清楚楚。 从梳妆台到摆放过净面用的铜盆的木架,再到一方木桌案, 郑衣息不停地用修长的指节去触碰上面已淡去的痕迹。 只有这种方式,才能让他察觉到烟儿的存在, 才能让他欺骗自己, 烟儿还活在这世上, 她并没有离开自己。 指尖勾到妆奁盒外沿的那一层流苏时,不小心就那暗屉的开关也给勾了出来, 露出里头空荡荡的盒身。 郑衣息眸光闪烁,似是忆起了从前烟儿拿着那妆奁盒里的首饰爱不释手的模样, 她还偷偷告诉过自己,那暗屉装着她所有的家当。 当时她全然信任着自己,一股脑儿般将她所有的秘密都告诉了他,手势虽慢,可郑衣息还是听懂了。 她说,她有一个嗜赌的爹爹,娘亲很早之前都投井死了,在进郑国公府为奴为婢前,她连一顿饱饭都没吃过。 可即便如此,那些腌臜黑暗的境遇却没有损了她的心志,反倒让她用野草般的韧劲生出了一副柔善不可折的心性。 郑衣息阖起了眸子,将痛苦与后悔尽皆掩住。任凭汹涌的清朝淹没他如一潭死水般的心池。 不知过了多久,这一波痛意才消退了一些。郑衣息也能恢复些神智,他伸出手欲把那暗屉阖上,可就在行动的那一刹那,脑海里好似迸出了一个惊雷。 这暗屉本该摆放着数十张银票,可如今都不翼而飞了,烟儿死的突然,自然用不着这些银票,所以这些银票去哪儿了? * 刘寡妇第二次上门闹事,挑的又是陆植不在的时候。 烟儿正因为自己心里的小小“别扭”而不自在,而陆植这个傻大粗却是一点也不懂女人心。 见烟儿连日都气呼呼的,还以为是她来了那个小日子,还去相熟的阿婶家要了些红糖,给她煮了一碗红糖姜茶。 这可让烟儿啼笑皆非,好半晌才对着陆植嫣然一笑,做了个手势,让他去山上捕猎时小心一些。 也正因为这一抹笑容,让陆植的心扑通扑通乱跳,双脚踩上山路时竟是像踩在云端一般飘飘欲仙。 同行的村中老人一见他这副羞红了双颊的思春模样,便打趣他道:“陆植,你小心可是寻到婆娘了?这几日怎么娘们似的。” 陆植一锄头砸在了他的脚后跟旁的土壤里,也立时敛起了脸上的笑意,恢复了平日里不苟言笑的模样。 那老人见状也收起了打趣他的心思,陪陆植一起捕猎。 到了黄昏的时候,陆植猎到了两只野兔和一箩筐的山笋,下山时路遇一处山花烂漫之地,身后的老人推搡了他一把,指着西边的落日说:“快走吧,不然就要天黑了。” 可陆植还是走到了那一处山花盛放的地方,不顾那老人的催促,从中细心挑件了几朵绽放的最美丽的山花,摘下来后便小心翼翼地用衣角包住。 回家之后,见里屋的烟儿无声无息,他便先处理了两只野兔,将山笋放在盆里洗了一洗,这才走进了里屋。 如今日色已完全暗了下来,里屋里却没有点烛火,陆植忙走到木桌旁点起了蜡烛,而后才唤了一声:“烟儿。” 烟儿听得陆植的唤声后,便从木床上坐直了身子,待走近了些后,陆植才瞧见了她红肿的好似桃儿般的杏眸,眼底通红,一瞧便知她刚刚哭过了一场。 陆植本是打算把用衣角包好的山花拿出来给烟儿瞧瞧,谁曾想竟是撞见了烟儿落泪,这下他什么事也顾不上了,只急切地问:“怎么了?是身子又不舒服了吗?” 烟儿摇摇头,本是不愿让陆植发现她的伤心,可却又难抑制汹涌而来的心绪。 今日刘寡妇上门,也不知是为何,叉着腰在门口大骂了烟儿一个多时辰,说出口的话简直不堪入目,几乎把烟儿贬到了尘埃里。 而那些难听至极的话语,句句都离不开“哑巴”、“娼妇”,甚至还说烟儿是从暗寮里出来的娼妓,好不容易巴上了陆植这个老实人,就可劲的缠着他。 烟儿不能言语,身子也没有好全。受了这等恶毒至极的咒骂,一不能扯开嘴与刘寡妇对骂,二不能冲上去与她撕打在一块儿,只能躲在被子里哭了一场。 陆植心疼的不得了,反复地问烟儿是不是身子不舒服,烟儿见他如此担忧,便摇了摇头,只是其余的话却是一句都不肯说了。 陆植急的团团转,想弄清楚烟儿落泪的原因,又苦于不能全然理解烟儿的手势,当即也只能走到邻居家问问他不在的时候家中可有谁来过。 邻居家的婆婆是个十分慈祥仁善的人,一见陆植过来便要给他泡大枣茶,陆植连忙摆手道:“婆婆,不用忙了。” 说明了来意后,婆婆便叹着气说道:“整个溪花村都知道刘寡妇瞧中了你,可你这段时日带了个这么水灵的姑娘回来,刘寡妇心里不舒服,就在你家门前骂了那姑娘一个时辰。” 话毕,陆植脸色大变,只向婆婆道了谢后便火急火燎地往村头的方向赶去。 * 刘寡妇正在晒腊肉,这几日她那几个相好都去外头找活儿干了,她也闲着无聊,便预备着先备下些年货。 从前陆植虽不怎么搭理她的示好,可进山捕猎后仍是会带些野货给她,虽则邻里街坊都得了陆植的野货,可刘寡妇心里还是高兴。 但烟儿出现以后,陆植仍是给街坊四邻送野货,却独独不给她送。 刘寡妇观察了许久,得知陆植是有意不给她送野货后,心中妒意横生,她知晓陆植是为了让屋里那个姑娘安心才不给自己送野货。 可她想不明白,明明她比烟儿识趣、有风情那么多,偏偏陆植都连一次露水姻缘都不肯给她。 莫非是瞧中了那个嫩雏儿的清白身子? 刘寡妇嗤笑一声,暗道陆植是个不会看人的二愣子,她可眼毒的很儿,只瞧着烟儿走路时那盈盈颤颤的细腰,便知她已被人收用过了。 清白?别是个从花楼里出来的暗娼吧。 刘寡妇心里又嫉又妒,不忿自己竟然还比不过个身子不清白的哑巴,遂挑了个陆植不在的时候,去他家门口处痛骂了一顿烟儿。 她本是在逞口舌之快,也没想到烟儿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也吃定了一个哑巴没法把那些难听至极的话语复述给陆植听。 更何况即便是陆植听了又如何,他是副什么性子难道刘寡妇不知晓?说好听些是个憨厚的老好人,说难听些就是个二愣子。 这么多年从没见他跟别人红过脸,都是住在溪花村的老人了,难道他还会为了个不清白的哑女和自己大吵大闹不成? 刘寡妇有恃无恐,却是低估了陆植对烟儿的看重。 她才把那些熏肉放上衣架,便见陆植已气势汹汹地赶了过来,夜色暗沉,照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却能从他匆忙的脚步声中听出些怒火。 刘寡妇正要讥笑出声时,陆植却已先一步将她刚摆好的熏肉架子踢端,他用了十成十的蛮力,那架子应声而倒,上头挂着的熏肉也落在了泥土里。 刘寡妇惊叫了一声,忙要去捡起地上的熏肉,可发了狠的陆植动作却更快了一步,他先夺过了刘寡妇手里的熏肉,将其都扔到了村头的溪池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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