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衣息不明白她,却不敢强迫她。 他将手里的糕点放在了梨花木桌案上,恰见圆儿端着药走进了里屋,他忙从圆儿手里接过了那药,要喂烟儿喝下去。 烟儿喝药的事倒不怎么反抗,不过每回只能喝下去一点点,再多喝一点就要呕吐不止。 郑衣息也不敢强逼,不过与她说笑几句,再诱哄着她多喝下一些。 足足耗费了一个多时辰,烟儿才喝下了半碗,却已是双颊惨白,整个人不停地发抖。 郑衣息隔三差五便请太医上门为她诊治,明明喝了这么多药下肚,可烟儿的脸色却越来越差,生命力好似也在一碗碗苦苦咽下去的浓药里耗尽了。 太医说,她是心病难治,加上早年的一些旧疾,这才会缠绵于病榻。 郑衣息听了这话之后,甚至开始后悔那一夜里逼问着她与陆植的过往,早知如此,就不该如此逼她。 哪怕他心里再后悔,烟儿也已变成了这副枯萎不已的模样,清瘦枯萎的好似一朵残破的娇花,已在风霜拍打之下失去了所有的活力。 郑衣息说不清心里是何感受,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想让烟儿好好地活着,而不是如今这副心如死灰的模样。 终于,在烟儿病势加重了几分后,郑衣息不再似前段时日那般用糕点和首饰或是银票来哄她高兴,而是叹了口气后说:“若是你能好起来,我让你见一面陆植,好不好?”
第58章 见面 郑衣息这一生, 前半生简单到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忍辱偷生四字。 郑尧他自己明明是妾室所出,却硬要拗来一个嫡出的出身,与郑老太太母慈子孝地过了数十年, 却在庶子出生之后忆起了自己不堪的出身。 所以他对郑衣息有一种天然的排斥恶感, 虽然他们血脉相连, 是嫡亲的父子。可每每与郑衣息接触,郑尧都会不合时宜地忆起那些铆足了劲往上爬的日子。 庶子如他,他如庶子。卑贱的血脉留存在骨血之间,一个“庶”子就差点让立下赫赫战功的郑尧与郑国公一位失之交臂。 所以他不仅是厌恶郑衣息, 更厌恶与郑衣息一般出身的自己。 在刘氏给郑尧诞下嫡子之后,郑衣息这个庶子便没有了存在的必要,郑尧一门心思只想着如何培育好嫡子,对庶子的处境几乎是不闻不问。 他忽视了庶子太久, 以至于忘了人被逼到绝境的时候会做出一些癫狂不已的事来。 而那清瘦的只剩下一双明亮的眸子的郑衣息就趁着奶娘们打盹的间隙, 在去明辉堂请安的时候, 将那一碗放着毒药的碗盏递给了郑尧的嫡子。 嫡子惨死之后,郑尧几乎把郑衣息打的只剩下了一口气,可他膝下只有两个儿子, 如今嫡子已死,若是再把庶子打死了, 他就连一点传宗接代的血脉都没有了。 所以, 郑衣息活了下来。 至于后来他是如何一步一步地靠着自己的本事进了御前司, 再得了太子的赏识,便都不在郑尧的掌控之中了。 在以为烟儿死去的这几个月里, 郑衣息曾无数次地做过同样一个噩梦,梦里是他的生母, 与于嬷嬷一样会将他抱在庭院里乘凉,为他打扇,为他梳头。 娘亲身上香香软软,嘴里还哼着那一曲动听的江南歌谣,声声慢慢的曲调漾着和软安适的暖意,摧得郑衣息在梦里落下了泪。 只是,这歌谣总是会在一夕之间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郑尧穷凶极恶的怒骂声。 那段日子里的郑衣息过的是行尸走肉的日子,他虽还能体悟到泛着暖意的日光和舒舒朗朗的空气,外里瞧着仍是锦衣玉服、光鲜亮丽,内里却是腐朽不堪,只剩一口残气支撑着。 他知晓自己对不住烟儿,知晓自己的犹豫躲避给烟儿造成了莫大的伤害。 可在他从娘胎落地到及冠的这一日起,从不曾有人教过他如何去爱人,他从郑国公府的那些长辈身上学到的,除了勾心斗角之外,就是权势利益。 在失去烟儿的日子里,他时常会望着空荡荡的澄苑,无数次地怀疑,活在这雕栏玉栋的府邸之内,享尽这些奢靡的荣华富贵,他就会高兴了吗? 不是的。 他高兴不起来。 在这府里,刘氏恨他,郑老太太只是为了郑国公府的体面才会疼爱他,苏氏只盼着他遭劫,郑尧更是弃他如敝帚。表面上和和美美的一家人,其实内里脏污腌臜的不得了。 只有烟儿,会眨动着莹亮涟涟的杏眸望着自己,含笑等着自己归家,如风霜雨雪中的避风港一般,给了郑衣息最大的慰藉。 漂泊不定的心也有了归属。 他想,过去的他自视过高,也不曾意识到烟儿于他来说有多重要,那层色令内荏的外衣被连皮带肉地剥下,险些要了他半条命。 好在。 好在老天到底垂怜他,烟儿没死,不过是躲在了溪花村,与一个庄稼汉结了缘。 郑衣息怒恨,也万般嫉妒。 可他遭了那一场摧心挠肝的“劫难”,早不复从前那般洒脱肆意,他甚至投鼠忌器到不敢杀了陆植泄恨,只能把扎在心尖上的这根刺挪放在一旁,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他唯一一次失控,是那夜里烟儿躲开他触碰后的发泄,却也不敢失控到过火。 郑衣息直面着自己的心,他明白烟儿对他有多重要,便变着花样儿地要哄烟儿高兴,那些钗环首饰、数不清的银票,都无法让她开怀,只有在郑衣息提起陆植的时候,烟儿冷冷淡淡的眸色里才会浮现几分暖色。 多讽刺的一幕。 他甚至需要用那个低贱的庄稼汉来吊着烟儿的心,让她不至于再那般枯萎消沉下去——太医说,若是烟儿再这般闷闷不乐下去,只怕是寿数不长。 这于郑衣息来说无疑是个噩耗,几乎要把他砸懵在原地。 天知晓那些以为烟儿死了的日子里,他在安国寺的蒲团前如何地虔诚祈求,祈求来世能与烟儿再续前缘。 许久,他才艰难地张了嘴,问太医,“若是仔细将养,寿数可有碍?” 那太医答道:“仔细将养的话,应是无碍。只是如今这位姑娘已没了生志,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他。” 送走了太医后,郑衣息在迎着风的廊道上立了许久,他身上只披着一件单薄的外衫,长身玉立地立在廊道上,任凭冷风侵蚀拍打。 隔了许久之后,冷风已将郑衣息的双手双脚吹得冰冷无比,挪动一步时竟是勾出几分刺心的痛意。 从廊道到正屋分明只有几步之遥,可郑衣息却走了足足一刻钟,他用足尖去丈量了廊道到正屋的距离,竟是觉得离烟儿无比的远。 他走进正屋,第一眼觑见的便是凝眸望着支摘窗外的烟儿,顺着她纯澈的眸光向外望去,便见一只纸鸢正在天际翱翔。 郑衣息心内一颤,想起太医的嘱咐,便小心翼翼地走到她身边,与她说了些外头的新鲜事儿,却见她仍是不为所动。 百般尝试无果之后,郑衣息还是长叹了一声,连劝带哄地说了一句:“若是你能好起来,我就让你见一面陆植,好不好?” 哪怕他千万个不愿,哪怕他此刻妒恨到恨不得把陆植千刀万剐,为了烟儿的身子,他也不得不如此行事。 而本枯萎的心如死灰的烟儿听了这话之后黯淡无光的眸子陡然一亮,她先是望向了郑衣息,好似听到了什么极惊喜的话一般,可转瞬间眸光又暗了下去。 她了解郑衣息,这样薄情寡幸的人怎么会有这么好心,只怕他是想着要使阴谋诡计磋磨陆植,或者干脆就是在哄骗她吧。 或许是烟儿脸上的失望太过显眼,郑衣息心口的钝痛感比之方才还要再烫人几分,他勉力放缓自己的呼吸,不让脑海里堆积的如潮心绪蔓延开来。 良久,他说:“我不骗你,只要你好好喝药,好好活……健健康康的,我就让你见他。” 话音落地的时候。 烟儿的眸中便有两行清泪落下,这泪意来的太过急促,泪水如断线的风筝便滚落,滴在了郑衣息的心头。 这一刻,郑衣息才不得不承认,烟儿是真的喜欢上那个庄稼汉了。 她的眼里已再没有他了。 就好比被判了秋后处斩的死刑犯终于被推上了断头台,那闸刀落到了他的脖颈上方,就差一厘,就要干脆利落的夺走他的性命。 烟儿的泪不断,郑衣息则只坐在团凳上静静地望着她,望着她因为思念那个庄稼汉而落泪,泪水涟涟,也将他的那一份一起流了下来。 “烟儿。”他陡然出声,声音沉闷无比,染着显而易见的哀伤。 可此刻的烟儿完完全全地沉浸在对陆植的担忧之中,她欣喜于郑衣息肯让她们相见,也惴惴不安,担心着陆植腿上的伤势。 那么好的陆植,救下了她,细致入微地照顾她,给了她除了娘亲以外最暖人心的关爱。 她亏欠他太多太多。 至于郑衣息是否伤心,如此安排的用意是何,烟儿则半点都不在乎了。 “烟儿。”意识到烟儿的走神之后,郑衣息只能再唤了他一声,声音疲累无比。 这时,烟儿才挪了眸子望向郑衣息,夜幕瞧瞧降临,澄苑内已是漆黑一片,幸而在外间伺候的丫鬟们先一步点亮了烛火,照亮了黑暗的正屋。 所以郑衣息才能瞧见烟儿眼底的泪意,才能在恍惚间猛然忆起仲夏书房里那个烂漫无比的夜色。 于嬷嬷死后,他伤心难忍。在书房里不小心划伤了自己,而那时的烟儿满心满眼都只装着他一个人,替自己处理手腕上的伤口时更是柔意万千。 如今想来,那段时日便是郑衣息这一生最痛快、最惬意的时候。 只可惜他没有好好珍惜。 郑衣息就这样定定的望着烟儿,直到一股泪意蹿上眼帘时,他才背过身去望向了正屋的一处角落。 这个寂静无声的夜色里,对坐着彼此张望的郑衣息与烟儿皆落了泪,只是烟儿的泪是为了另一个男人,而郑衣息的泪水里则藏着深切的忏悔。 他错了。 他大错特错了。 在这一刻,他终于明白过去的懦弱与逃避让他失去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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