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侧身虚虚的靠着师父,虚虚的眯起了眼,瞥见几丝阳光透过层层树影,正正落到了师父指尖缓缓划过的书页。 师父修长白皙的手指沉浸在这几丝阳光里,竟生出了一圈晕染的金色光圈,朦胧的美,且不真实。 她歪头靠住师父的肩,视线直直的盯着师父的手看,几乎痴了过去。 阳光在师父的指尖,而师父在她的心里,一切竟都恰好到了极点。 过了一会儿,她无意瞥见师父身后披散的长发绵延弯地,一缕黑发如水的滑过她手边。 趁着师父专心看书没发现,她用两根手指,悄悄捏起那缕黑发握进了自己湿热的掌心里。 她捏着那一缕黑发如获至宝,紧张到了极点,兴奋到了极点,脸上却不敢表露出丝毫。 其实是她压根懒得搭理徒弟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动作。 许是因为太过紧张,许是因为怕被发现,乌鸣一边胆战心惊的捏着黑发,一边佯作突发奇想的出声询问。 “那师父年少的时候,也像我们一样的偷偷躲过懒么?” 这话一出,师父翻书的手便停住了。 心里有鬼的乌鸣低垂着脸,听见她冷淡淡的回答:“没有。” “师父刚才不是说,贪玩懈怠是每个年少之人的天性,楼里的大家曾经都有过,为何唯独师父不曾有过?”她不免惊疑。 “……” “为什么呀?”她抬起头望过去,好奇追问道,“师父年少的时候就不知累,不爱玩么?” 师父的视线终于从书里收了回来,转头侧目,缓缓地看向了她。 她平平淡淡看过来的这一眼,即便未有只言片语,乌鸣却觉仿佛是看到了一片黑色的海。 一片不知何故死寂了太久,却因无意回忆起重要的往事而逐渐泛起层层波澜的海。 在她的印象里,师父仿佛是个无所不能,没有感知的存在,从来不知累,从来不知苦,永远没有停下来休息片刻的时候。 七年前,她把街边正被几名乞丐险些虐打至死的流浪孩救下,带回楼里亲自取名乌鸣,养在身边苦心教导,也是因为看中她天生奇骨,资质不凡。 她知道,以乌鸣得天独厚的练武条件,若是精心培养定能给青山楼的前景添砖加瓦。 后来青山楼换了一任新楼主,她便着重把乌鸣培养成新楼主身边的得力干将。 她的一生似乎都无私的奉献给了青山楼和新楼主,不是为了这座楼鞠躬尽瘁,就是为了新楼主赴汤蹈火。 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喜怒哀乐做过一件事,一件都没有。 她无私无欲至此,像是不求回报的神明,更像空空无心的木偶。 但师父分明是活生生的人啊,是人怎么可能会没有私心,没有私欲呢? 师父为了青山楼,为了新楼主做到这种近乎丧失人性的地步,私心是什么,私欲又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乌鸣想了很久很久还是想不通。 但是今日今刻,与这双深邃双眸目目相对的刹那,乌鸣隐约察觉到自己似乎误打误撞的碰到了答案的边缘。 过了很久,也许没有很久,乌鸣怔怔的看见这双沉沉深暗的眸子与她对视之后,便缓缓地收了回去,把视线往前方的竹林绿影里遥遥投去。 她得到了一个完全是意料之外的冷静回答。 “因为我生来五感缺失,缺乏常人该有的天性与认知,自然不知偷懒。” 乌鸣怔了一怔,迅速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蓦然错愕的瞪大了眼。 她紧紧的盯着师父,目光如炬,快把师父看煞了去。 大约是知道话都说到了这里,接下来的书就无法继续看下去了,师父微叹一口气,便把眼前的书页捏了一个角,再合起来放在旁边。 她端端正正的坐着,敛眼低眉,眉尖微皱,神色似在回忆。 一炷香后,乌鸣第一次听到她徐徐说起自己的往事。 “我生下来便不会哭不会笑,直到五岁还不会说话,娘死的那天我没有掉过一滴泪,父亲大怒之下险些掐死我,然后把我丢出了门。” “早晨刚下过一场大雪,地上积的雪很厚,我爬起来跪在门前,一直跪到了晚上,偏偏又下起雨,我还是一滴泪没有掉过,也没有说过一句求饶。” “父亲站在门后,说我是个没有心的怪物,不配当他的孩子,要么死,要么滚。” 她说着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很平静,若无其事的仿佛是说着别人的故事。 “我从小在那里长大,一步没离开过,又能去往何处呢?” 说到这里,师父的神情微变。 “也是直到那一晚,我第一次做出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了死。” “我宁愿死在那场冬雪的寒雨里,也不愿离开。” 乌鸣的心就在这平静冷淡如说别人故事的一字字一句句里碎了合,合了碎,反复循环,周而复始。 如果可以,她由衷的希望自己能顶替那个时候的京墨受过。 只因不会哭不会笑,不能为母亲的死去掉下一滴悲悼的泪,便要遭受身边至亲的排斥与厌恶,她该多么的难过与委屈,又有谁来理解她无法言说,不能表述的苦痛呢? 一想到这些,乌鸣的心都要疼坏了。 “后来雨停了,我也昏厥了,再醒来时就躺在床上,父亲却不在身边,只有……“ 师父停了一下,又继续说着:“娘死后,父亲再未笑过,为了让父亲高兴,有人教我每日对着镜子练习表情,尽量装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七情六欲,父亲就会接纳我,可我苦心学了很久,还是不会掉眼泪。” 从没想到一个正常人生来便有的七情六欲竟要靠着她刻意的学,乌鸣愈发的感到了心疼,轻声的问:“那他看见师父越来越像正常人,高兴了么?” 师父没有回答。 乌鸣明了答案。 假的毕竟是假的,就算装的再真,迟早也会被看出端倪,戳破真相。 一旦发现她状似正常的一言一行,喜怒哀乐全是故意装出来的假情假意,远比五感缺少的冷漠之态更加令人气愤。 乌鸣看着她线条流畅的侧脸,清冷无欲的五官,突然脑中一闪,雀跃的拽住她衣袖。 “谁都会有喜欢的人或物,师父如果也有喜欢的东西,当然就是正常人了呀!”她由衷感叹自己聪明绝顶的小脑瓜提出的好法子,“师父,你有喜欢的东西吧?” 她的问题来的猝不及防,师父愣了一愣,凝目看她半响,随即微微启唇:“你问我么?” 这里只有她们二人,除了是问师父,她还能是问谁呢? 大概是从小徒弟茫然的目光里意识到了什么,师父垂下漆黑的眸子,很认真的沉思许久,似乎是在竭力回忆自己以前的每一处经历。 然后她消沉的摇了摇头,好似对关切情重的小徒弟感到些许的歉意。 乌鸣却不在意,笑嘻嘻的拍着巴掌:“不要紧,师父没有喜欢的东西,那我让师父喜欢上一样东西不就好了!” 师父觉得她这话说的有些道理,但想要办成却没有那么简单,比如目前最大的问题就是…… “我没有尝试过喜欢什么,也不知道喜欢什么。”她颇为无奈的看向兴奋激动的小徒弟。 乌鸣却早已替她想好了。 梦里的情景尚且历历在目,是她这辈子也忘不掉的珍贵回忆。 她清清楚楚的记得,师父站在那片红艳如血的花海里时,笑的那么温柔,那么恬静,回望过来的深邃眼瞳里装满了她需要的一切。 那一刻乌鸣甚至恍惚认为,若是余生的全部时光通通停留在此时,便是立时身死也再无憾事。 但等到她回过神时,她还是更希望自己能留在真实的师父身边。 即便师父永远不会那样的看着她,对她露出那样的笑容,她仍然心甘情愿当一名乖巧听话的小徒弟。 只要能待在师父的身边,即便日后师父或是心有所属,或是飘荡江湖,她可以成为默默祝福的旁观者,也可以成为相携相伴的跟随者,也不会后悔半分。 只要师父能过的好,不再孤单单的一个人站在暗影里,要她怎样都可以。 师父扭过头的时候,就见小徒弟亲昵靠着她肩膀,眉开眼笑的问她:“师父,你讨厌红色么?” 她再次想了想,颔首:“尚可。” “师父,你院子里好多的花,你肯定也不排斥的。” 虽然花不是她种的,但多余的枝干花朵平时都是她在修剪,毕竟花儿真的很好看,有谁会讨厌千娇百媚的花儿呢? 师父便认肯的点点头。 “师父,你知道有种叫玫瑰的花儿么?”乌鸣试着比划那朵花的外表,“花瓣多,颜色红,根上长的有刺,还有好闻的香气。” 她知道这种花,大多盛开在春夏两季,香气独特,大多独占一枝头,和其他喜爱拥拥簇簇的花儿相比显得与众不同。 此花每次绽放便如朝阳初升,艳色无双,路过之人见之流连不去,又得名徘徊花。 一般南方种这种花比较多,品种珍贵,市面上见的很少,只有皇室贵胄才能养得起。
第26章 26 玫瑰每次盛开便如烈火焚烧,杜鹃啼血,初见第一眼无人不为之惊艳。 即便是性子淡漠如京墨,第一次看见这种花的时候,竟是回头多看了两眼,眼光流连,不免惊色。 那幅场景至今她回忆起来,还是会觉得莫名的好笑。 世间总拿风姿各异的美人比花,冷傲的是红梅,高贵的是牡丹,疏冷的是玉兰,可京墨想不到怎样的美人才能如玫瑰般热烈如火,却又满身带刺,一凑近便会被扎的满手是血。 她也曾想过这个问题,奈何一直没有答案。 乌鸣细细观摩着师父脸色的变化,轻声翼翼的试探着。 “师父,他们喜欢玫瑰的美,却讨厌玫瑰的刺,你会不会也怪它的刺扎手?” 师父摇了摇头,直言道:“玫瑰很好,刺是它迫不得已的自保之法,若怕扎手,驻足欣赏便是了,何必动手摘下,再美的花儿离开枝头也活不了多久。” 是呀,花儿只能在枝头热烈绽放,多么简单的道理,世上却少有人能明白。 乌鸣微微莞尔,软声说道:“玫瑰很好,师父也很好。” 不过是憧憬着长辈的孩子话,师父并没当回事。 她看着师父洁白安谧的侧脸,鬼使神差更新po文海棠文废文企讹群把亦司八以六九6三的脱口道:“师父,我种一片玫瑰送你吧。” 师父怔了一怔,侧眸瞥向她。 “为什么要种一片玫瑰送给我?” 这话何其耳熟啊。 但她迎着师父看来的沉沉眼瞳,微微笑了,再说出的话和梦里截然不同。 “我希望能让师父第一次喜欢上的东西,就是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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