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辛走在从膳房回栖云阁的必经小径上,本以为这么晚了不会再碰到人,哪想拐个弯的工夫便迎头撞上个人,吓得心差点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崔懿同样被吓了一跳,本要发火,抬脸见是伺候贺兰香的小丫鬟,到嘴的粗话又咽了回去,和颜悦色地道:“夜深人静,姑娘不在栖云阁歇息,这是要到哪里去?” 细辛强作镇定地抬眼,心平气和道:“主子饿了,差奴婢到膳房拿些吃的,可膳房并无剩余吃食,奴婢正要回去复命。” “原是如此。”崔懿点头,吩咐手下到外面买些精贵佳肴,回来送到栖云阁。 他似有要事在身,并未对细辛有过多盘问,带着军医便径直去向后罩房,刚迈出一步,又乍然回头,看着细辛的手道:“姑娘手上怎这般多的泥垢?” 细辛下意识便将手缩回衣袖,低下头说:“天黑路滑,奴婢笨手笨脚,方才路上不提防便摔了一跤。” 崔懿叹息一声,“雨刚停,路面正值难走之时,合该当心才是。” 细辛应下,目送崔懿离去。 直至看着那几道背影消失在夜色中,细辛方舒出口长气,后背冷汗几乎浸透衣料,风一吹遍体冰凉。 她与她主子不一样,她觉得谢折虽残暴可怖,但这位慈眉善目,看似可亲的崔副将,却更为阴森。 栖云阁。 贺兰香正在榻上由春燕捏肩,门开声响起。 她懒懒支起身子,睁眼望去道:“都埋仔细了?” 细辛关好门:“主子放心,奴婢特地往深了埋的。” 栖云阁内外把守森严,她们主仆仨不知被多少双眼睛盯着,一举一动都在监视之下,无奈,细辛只能借着去膳房取饭的名头,将贺兰香更换下来的月布,埋在了膳房后的老桂花树下。 “夜深了,都睡吧,我不用你们伺候。”贺兰香阖上双目,声音轻若游丝,嗓音带有微弱沙哑,是疲倦时才有的缱绻味道。 细辛顾不得睡,过去将路上偶遇崔懿,又找理由骗过崔懿之事告诉了她。 贺兰香恨极了谢折,对他那个可恶的副将自然也没有好感,闻言便蹙紧眉头道:“三更半夜,姓崔的往后宅钻什么。” 细辛:“自然是去后罩房找那尊凶神,奴婢听他与军医说什么箭伤旧伤的,兴许是那人受伤了。” 贺兰香顿时睁大眼睛,两眼大放光彩道:“谢折受伤了?此话当真?” 细辛摇头,说自己也不是全然确定。 贺兰香让她仔细回忆了一番,把崔懿说过的话一字不落转述出来,认真听完,确信真是谢折受伤,当即拍手大笑,直呼苍天有眼。 笑着笑着,泪便流了出来。 她感觉自己无比的可怜,可悲。 她什么都没有了,安稳的日子,享不尽的荣华富贵,疼爱她的夫婿,通通没有了,可面对仇人,她除了幸灾乐祸,什么都做不了,甚至连活着幸灾乐祸的机会,都是靠命搏来的。 凭什么。 贺兰香攥在被子上的手越来越紧,细辛春燕看着她又哭又笑的样子,以为她终是承受不住疯了,焦急的正要叫人,贺兰香便已抹泪下榻,敛去所有哭腔,慵慵懒懒地道:“取妆奁,给我盘发。” 依旧是想一出是一出。 细辛春燕人都呆了,回过神对视一眼,只好照做。 黄花梨妆奁很快被取来置好,抽屉打开,宝石璎珞,珍珠钗环,珊瑚耳坠,奇珍异宝应有尽有,满室清辉弥漫。 贺兰香坐在镜前,由着春燕梳理自己的满头乌发。 临安盛行高髻,不少贵妇千金多用买来的假头发充数,贺兰香从来没用过,她头发又厚又沉,乌黑油亮,长及两膝,即便挽再繁琐的发髻,余下的头发也够披散在腰后。 春燕知她喜好,很快给她挽了个单螺髻,螺髻形翘,高耸蓬松,气韵风流,在顶上簪根步摇,走动时流苏摇曳,仪态万千。 “主子觉得哪支好?”细辛将一屉步摇捧到贺兰香眼前,任她选择。 贺兰香扫过一眼,白腻如玉的手伸去,在一堆步摇里面,准确挑出了一支鎏金宝簪。 簪头尖细锋利。
第7章 夜探 残雨顺着屋脊往下滑落,薄雾笼罩,气息潮热,地上的泥土被骤雨翻了个个儿,土壤中的咸腥蔓延,挥之不去。 正值拂晓,后宅中唯有后罩房的灯还亮着,飞蛾冲破窗纸,挣了命地往里撞。 有丝不知从何处飘来的飞絮随之潜入房中,在昏黄烛火中飘荡,正巧落在床榻上的身躯上。 男子身姿伟岸,宽肩窄腰,浑身肌肉盘虬,上身未着衣物,纱布渗血,即便睡着,手臂上的青筋也在突起跳动,野性骇人。 飞絮落到他的伤口上,眨眼间,软绵洁白被血色浸透。 谢折在睡梦中皱了眉,似是感到瘙痒,伸手便要抓挠伤口。 一只柔软的手打在了他的手上。 “跟你说过多少次了。” 一身粗衣的年轻女子站在榻前,没好气地埋怨着他:“伤口没结痂之前,手不能往伤上放,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要娘像交代小孩一样交代你吗?” 谢折周身不能动弹,睁不开眼,也不能去回答女子的话,只能听她一句接一句的絮叨,亦如多年以前。 梦境外,贺兰香高举起了金簪,尖锐簪头对准了谢折的心口。 烛火灼灼,映出美人专注到近乎执迷的神情。 她攥住金簪的手奇紧,紧到发抖,眼神却前所未有的坚定。 这或许是她唯一的机会。 杀了他,杀了他就能解她心中那口恶气,能为她的晖郎报仇,之后她再趁乱逃走,从此就不必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 刺下去,刺下去! 贺兰香心一横,手腕准备狠狠下沉。 在这瞬间,一只长臂猛然揽住了她的腰身,吓得她抽搐一下,手中的簪子也飞了出去。 簪子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响。 贺兰香惊呼一声,亦如簪子般感到天旋地转,待回过神,她便已被拖到了榻上,整个身子都被谢折圈在了怀里,脸颊紧贴他的胸膛。 灼热而野蛮的气息混合血腥气扑面涌来,是独属于青壮男子的刚烈之气,比夏日的太阳还能融化骨血。 贺兰香听着耳畔强有力的心跳,整个身子不住的颤栗,怎么都想不通,这男人为何会突然有这个举动。 她是来杀他的。 他把她抱住了? 气氛死寂,烛火跳跃,发出飞蛾燃烧的焦响。 贺兰香长睫翕动,大着胆子扫了眼头顶那张线条冷硬的脸,发现对方双目紧闭,方知他在做梦,悬在喉咙的心慢慢放了下去。 命保住了,性子也上来了。 坏脾气的美人此刻恼怒到极致。 明明差一点就能要了这厮的命,什么该死的梦,早不做晚不做,偏要在这时候做。 她气坏了,恨不得扇上谢折一个巴掌,可她不仅腰身被大掌箍住,两只手还被堵在了他的腰前,谢折腹部紧实的肌肉在她柔软的掌心中如有生命般跳动,又热又烫。 习武之人的身躯粗糙灼热,如同一团烈火。 贺兰香雪肤泛红,逐渐喘不过气,头发都被汗水浸透,也分不清是她身上的汗,还是谢折身上的汗。 她忍无可忍,努力抽出一只手,想将腰间的铁钳掰开。 光影重叠下,略有出汗的纤细玉指泛着层柔腻的晶光,攥在结茧有力的手指上,一根根地往外掰去。 似是感受到她的去意,那只手不仅没松开,还反手抓住了她的手,本就灼热的怀抱更加收紧。 谢折将脸埋入她发中,嗓音沙哑哽咽,艰涩地呢喃出二字:“别走。” 贺兰香吓了一跳,以为他醒了,反应过来以后心里不禁冷笑,心道我当你在梦什么,怕不是正在同哪个小娘子幽会罢,什么修罗恶鬼不近女色,男人都是一个死德行。 她试图将手从那铁掌中挣脱出去,可越挣扎,便被攥越紧。 贺兰香沮丧极了,索性收了力气,开始思考接下来该如何行事。 她是趁细辛春燕都睡着,后罩房外的守卫交值偷跑进来的,眼下耽误这般久,守卫肯定都交接完了,出去也是往火坑跳,难以脱身。 而留在这,无外乎两个结果,一是谢折醒来,以为她是自荐枕席,二是谢折没醒,有人进来,以为他俩苟合到了一起。 贺兰香想了想,决定将谢折叫醒,虽然都是丢脸,丢小的总比丢大的强。 “将军?”她嗓音软黏,泫然欲泣,撒着猫儿般人畜无害的娇。 谢折寂然不动,气息粗沉。 贺兰香咬了咬唇,只好再仰些头,唇畔凑近了谢折,稍稍放大了声音。 “将军?” 谢折依旧无声。 贺兰香真是生气,强撑出来的乖软都要气没了,精致的眉梢扬起,被汗水打湿的潋滟美目凶巴巴瞪着谢折的脸,心想我就看你什么时候醒。 看着看着,贺兰香发现,这凶神恶煞的家伙,竟是生了一双桃花眼。 桃花眼以多情而闻名,眼角上翘的弧度像极了燕子的尾巴,自带一条灰暗的折痕,使得眼型也跟着变狭长,看人时即便不笑,妖妖娆娆的情意也能缠到对方心里去。 好好的一双多情目,偏生落到无情人身上,真是暴殄天物。 贺兰香的视线顺着眉眼下移,从高挺的鼻到形状精美的唇,再到喉结,到胸膛。 她有点愕然,她从未见过伤痕如此多的身体。 新伤叠旧伤,旧伤未愈,新伤便在流血,血迹通红渗透纱布,简直不像人的体魄,像座嶙峋的山,山上沟壑纵横交错,不见原本面目。 她忽然间起了些不合时宜的好奇,她在想,这人从七岁便被扔去了辽北大营,在那个冰天雪地的地方,在被侯府放逐的十五年里,他一个孩子,是如何活了下来,又是如何走到了领头狼的位置。 贺兰香难以想象。 她的目光一寸寸游走,扫在那些大大小小,或深或浅的疤痕上,像看另一个不曾接触过的世界。 忽然,一股巨大的蛮力覆盖在她的身体上,她眼前的光芒倏然暗下,再掀眼皮,对视上的便是双上挑阴戾的桃花眼。 沉睡的狼狗不知在何时苏醒,现已将她压在身下,铁掌牢牢掐住了她纤细的脖颈。 谢折眼底猩红,周身汗气腾腾,上身肌肉紧绷成了警惕待战的坚硬模样,鼻息滚烫粗沉,冷眼直勾勾盯着身下女子。 “是你?”
第8章 交手 贺兰香成了被扼住咽喉的莺雀,怎么都逃脱不开魔掌,她热到潮红的脸色更加绯艳,本能地去掰扯脖颈上铁钳似的手指,仿佛在殊死一搏。哪怕这点力量在对手面前不堪一击。 谢折松开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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