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姝一边报菜名,一边对贺兰香说:“不是我知道的,是我二表哥以往带我来吃过,他是吃喝玩乐的好手,整个京城就没有他没吃过的好馆子,鼻子比哮天犬还灵。” 贺兰香想到王元琢,这时感觉,自己似乎有阵子没见到二公子了。 谢姝点完了菜,未过多久,前菜便先陆续上了来。 贺兰香对别的没有太大兴趣,唯独觉得里面的一道红糖糍粑颇合胃口,当点心嚼了两块垫底,等着正菜上桌品尝一二。 菜没来,店小二跑了来,对谢姝堆笑道:“不巧啊姑娘,咱店里今日的兔头都卖完了,您看要不换道别的?” 谢姝怒了,一拍桌子道:“怎么刚才还有,现在就没了?我今日来就是馋那一口的,都没了我还吃个什么劲儿啊!” 小二压下声音,愁容满面道:“小的也不想啊,是刚有个老主顾过来,点名要用兔头下酒,厨房里擅自给了他,正好就没您的了。” 谢姝更怒了,“他是老主顾,我就不是老主顾了么?我不管,来都来了我一定要吃到口,那个人在哪,我去和他理论!” “——哟,姝儿妹妹也在。” 清朗温和的声音乍灌入耳,环佩叮铃,贺兰香抬脸,正对上王元琢的眼。 王元琢今日身着一袭藕灰色长袍,料子相对天气颇薄,人便也显得清瘦,脸色白净,尽显书生卷气,毫无架子。 王元琢看着贺兰香,话锋朝着谢姝,“若知有你在这,我还找什么桌子,就这里了,想来姝儿也不会嫌弃与为兄拼桌而用?” 谢姝这才反应过来所谓“老主顾”是谁,翻着白眼道:“我嫌弃又有什么用,好吃的都被你抢去了,不拼桌我吃什么。” 王元琢噙笑落座,转面对贺兰香拱手,“元琢见过嫂嫂。” 贺兰香微微一笑,算是问候。 二人疏离客气,毫无熟络之态。 * 二更时分,三人出了馆子,因谢姝贪杯多喝了两口王元琢要的糯米甜酒,醉醺醺连自己是谁都忘了,贺兰香与王元琢亲自将她送回府中,交到贴身嬷嬷手里才放心。 深秋夜晚冷气肆虐,街上行人稀疏,王元琢送贺兰香回府,在离家不远的路上,贺兰香下了马车,王元琢下了马,二人沿路慢走,望天赏月。 贺兰香身披厚氅,手敛衣衽时道:“心情不好?” 王元琢转脸望她,并不为奇,嘴里却说:“贺兰怎么知道?” 贺兰香指着他的眼下,“有些泛青,定是昨夜没能睡好,人的心情若是好,怎会辗转难眠。” 王元琢发笑,“你当真心细如发。” 贺兰香:“说吧,怎么了。” 王元琢舒出口气,缓慢道:“也没什么,只是突然间发现,自己居然有点可怜。” 贺兰香活似听了个笑话,轻嗤一声看着他道:“你还可怜?你娘是过去人尽皆知的北地才女,你爹是大权在握的朝中重臣,连你兄长,你的姊妹,也皆是人中龙凤,内务参事这种旁人几辈子求不来的官职,于你而言却是触手即得,你有什么好可怜的?” 王元琢并未对她的言辞有所恼怒,仰面豁达一笑,道:“可能可怜就可怜在,别人从不会觉得我可怜?” 贺兰香愣了一下,这方察觉自己的话有些太过尖锐,顿了顿道:“正是因你拥有太多,所以除了你自己,已经没人在乎你是不是真正想要了。可这若算是可怜,天下就没有不可怜的了。” 王元琢点头,静静看她,忽然问:“贺兰,你觉得你可怜吗?” 贺兰香笑了声,未急着回答他这个问题,与他慢步走着,直到笑声落下许久,月光悄然倾洒,周遭静若无声,她才道:“我娘死了。” 王元琢镇住,脚步钉死。 贺兰香面无表情,声音平淡,仿佛在说旁人的经历,“我应该高兴的,因为我恨她,恨我把她当成母亲信任,她却将我当成最能赚钱的妓-女栽培,我每每想到我幼时叫她一声声娘亲,她心里盘算的却是我及笄时能换多少卖身钱,我就对她恨之入骨。可在得知她死的瞬间,我竟心如刀绞。” “她死了,在这个世上,再也没有爱我的人了。” 贺兰香自嘲发笑,笑个不停,笑完停住步子,转身看向王元琢,“即便那爱仅是装个样子,底下全是算计,恶臭难闻,一文不值。” “我到家了,二公子慢走,日后有缘再见。” 贺兰香款款福身,起身便又成了高高在上的国公夫人,抬腿便要迈入府门。 “贺兰!”王元琢高声叫住她。 贺兰香停住脚步,看了过去。 王元琢跑到贺兰香面前,深呼一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她,胸口大起大伏着,郑重其事地道:“我想娶你。” 呼吸凝滞,贺兰香以为自己听错,蹙眉问他:“你说什么?” “我说,”王元琢再度沉了语气,眼神在昏暗下明亮如星,坚定不移,一字一顿地说,“我想娶你,想让你做我的妻子,与我携手到老,不离不弃。” 这时冷风乍起,马儿嘶鸣,谢折乍然回府,猛然勒紧缰绳,马蹄停在二人之间。 一人一马,将惺惺相对的苦命鸳鸯挡个结实。 。 门上纱灯随风摇曳, 晕出的灯影忽明忽暗映照在谢折脸上,照见高鼻薄唇,眉骨压目, 俊美毫无生气,深秋寒意萦绕在他周身, 却比不得他眼眸中的万中之一冷冽。 贺兰香抬脸时,正与谢折的眼睛对视上, 那双黑眸中无光无情,与素日无甚不同, 但贺兰香能明显感受到, 此刻翻涌在那里面的杀意与阴森。 她张口, 想要解释王元琢为何站在这里, 然未等她发出声音,谢折便已转过脸,睨向站立马前的王元琢, 嗓音肃冷,启唇吐出简洁低沉的三个字:“接着说。” 接着说。 说什么。 他把刚才王元琢的表白之言都听到了? 贺兰香头脑嗡鸣,从未在此刻如此埋怨老天怎就没有下上一场暴雨, 好把谢折变成个什么都听不见的聋子。 回过神, 她虽不知自己为何心虚, 仍下意识迈开步子绕开驳色大马,走到谢折面前挡住王元琢, 看着谢折笑道:“有什么好说的,不过是王参事与妾身有缘,在外时吃饭时竟有与妾身偶遇, 加上姝儿妹妹在,三人相谈甚欢, 返家时因天色已晚,王参事不放心,便顺路将姝儿送走,又送了妾身回府,临别多客套二句罢了,能有何好说,妾身不懂将军何出此言。” 她汗流浃背,说着便朝王元琢递了个眼色,让他不准轻举妄动。 可不止她朝王元琢递眼色,谢折也在瞥着王元琢。 雄性之间的对视,是能看见的硝烟,谢折眼神里讥讽发冷,像看一个有心无胆的孬种,仿佛在说:怎么,不敢了? 王元琢受这眼神刺激,气息一重,抬腿从贺兰香身后走出,不躲不避地对谢折恭敬行礼,低头而不弯腰,一身书生文气,不卑不亢道:“回将军,您来得正好,长兄为父,夫人无父母做主,下官便只好向您表明心意求娶夫人,望将军成全下官一片真心,下官叩谢。” 天地无声哑然,秋风瑟缩安静,唯恐惊动风浪,宁静到诡异。 贺兰香听到后面,险些魂飞魄散,万万没想到这王元琢看着好脾气易控制,犟起来竟能亲自朝谢折求娶她?再说他什么时候起这个心思的?为何如此突然,连试探都省了,这简直不是人能干出来的,他若知道她前日晚上才与谢折你情我愿行过鱼水之欢,又会对自己此刻行为作何感想? 不敢去看谢折此时神色,贺兰香克制住头昏脑涨的晕厥之意,扯紧了王元琢的袖子,咬牙切齿道:“王参事喝醉了酒,胡说八道起来,快些回府歇着去吧,不要在这里行荒唐之举了,平白招人笑话。” 王元琢认真看她,温声道:“我没有醉,贺兰,我对你是认真的,我当真想要娶你为妻,择日不如撞日,不如就在今日挑明,也省得我终日将此事悬挂心头,郁郁寡欢,辗转难眠。” 贺兰香头疼无比,已经顾不得谢折在不在旁,冷下脸色厉斥王元琢:“二公子莫非是魔怔了吗?你也不看看你是什么身份,我又是什么身份,撇去你论辈分还得叫我一声嫂嫂,你看仔细了,我贺兰香可是一个未出孝期的寡妇,你堂堂世家公子,大好前程,娶我是要招天下人非议的,这你也愿意吗?” 王元琢坚决道:“当然愿意,为何不愿意,天下人再多,非与我厮守终身之人,再多非议也不过耳边旁风。弱水三千,我只愿取一瓢饮,我在乎的只有你一个人,只要有你在我身边,别说天下非议,就算后世唾骂我都甘之如饴。” 贺兰香欲哭无泪,若早知他会有如此极端之心,她真是见了鬼了才会招惹他。 “你想清楚了,我可还怀着孩子,这你也能不在乎?”贺兰香无奈至极,只好拿孩子说事。 王元琢双目发亮,认真异常地道:“这有什么,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只要是你生的,那就是我的亲生骨肉,我一定视若己出。” 一声呲啦利响,谢折拔出腰间佩刀,浑身杀气如山,黑着脸吩咐:“来人,去通知王延臣,让他准备料理他家二儿子的丧事。” 贺兰香见谢折举刀,本能般挡在王元琢面前,看着谢折摇头哀求:“不要……” 谢折看着她,眼神冷到极致,口吻不善,“保护他?贺兰香,你真忘了你肚子里的种是谁的了?” “谢将军不必提醒,”王元琢从贺兰香身后走出,护住贺兰香,口吻一派坦然明朗,“下官知道夫人腹中骨肉亲父乃为护国公谢晖,但那又如何,下官要的是夫人这个人,她过往是谁,是谁的夫人,怀了谁的孩子,于下官而言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喜欢她,她是我的心上之人,这便够了。” 贺兰香气得不行,“王元琢你给我住嘴!” 王元琢声音温柔下去,“贺兰,你不必怕他,你只需告诉我一句,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只要你愿意,余下所有麻烦自有我去料理。” 贺兰香满脑怨愤,应该脱口而出一句“不愿意”的,但在启唇那刻,不知为何,她看着王元琢坚定不移的眼神,她竟动摇了。 几次相处下来,她不是感受不到王元琢的脾气秉性有多难寻,他出身尊贵却性情温和,有才华而无锋芒,知趣亦会寻乐,对上不谄媚,对下不倨傲,他是个真真正正的完璧公子,是京中尔虞我诈漩涡里一股难得的清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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