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低头睃着敬亭颐。 良久,听他说了句:“臣有苦衷。” 她问:“什么苦衷?” 不出意料,他又缄默无言。 浮云卿深吸口气,像是做了个什么决定。 “我恨你。”她说,“倘若你一直不解释,那我们之间,就这样僵着罢。” 她还是心软,还是想挽回这段关系。她说“一直”,一直可以是一天,也可以是一年,甚至可以是一辈子。 她给了他无限时间,让他解释。 脚边这位倔强的男郎,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的确教了她许多道理,的确帮助她,一次次地渡过难关。 她的命,有几次是他救下的。 一码归一码,她恨他,这与她想报答他,并不矛盾。 浮云卿在敬亭颐面前站了很久,直到脚跟发麻,她才失望地抬脚。 不料刚迈了一步,就被敬亭颐揪住衣裙下摆。 一晚都沉静的他,此刻蹙紧眉,满眸慌乱。 他抬头仰她,卑微地问:“您当真恨臣吗?” 浮云卿心里动摇。其实她想解释,爱是真的,恨是气话。但转念一想,敬亭颐都不解释,她还赶鸭子上架地解释作甚? 她冷眼乜他,“当真。” 唯恐敬亭颐忘却她的恨意,她又沉声重复一遍。 “我恨你。” 揪着她裙摆的手,无力地滑落下去。 “臣知道了。” 敬亭颐满心苦涩。 今晚的风比数九寒冬的风还冷上三分。 他远望着浮云卿离去的背影,久久不曾回神。 恨也好,恨比爱更长久。 他会记住她带给他的痛。 他会如她所愿。
第85章 八十五:初雪 ◎他在限制她的人身自由。◎ 俩人又分了院住。 浮云卿寻来几坛酒, 喝得酩酊大醉。她像话本子里描写的失意女郎,潇洒不羁地坐在檐下,望着天边的明月, 泪眼朦胧,唉声叹气。 侧犯尾犯不解, 挨着浮云卿坐下。 两位女使跟在浮云卿身边伺候,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伤心的时候,什么话都不想说。这时旁人不要多嘴问,能做的只有静静陪伴。 浮云卿不说, 她们也不问, 只是给她披上件夹绒的斗篷,关紧窗棂避寒风。 浮云卿重重地叹口气。 先前她过得没心没肺, 不成熟地想,要是有事能惹她伤心,她必得大呼大叫, 让周边的人都知道她的情绪。然而今晚真遇上了伤心事, 她反倒没跟任何人说。阖府里,只有她与敬亭颐知道这晚发生的风波。 夜间的风吹得她头疼,头皮像被谁揪起一层。明明没掉发,可她觉得自己的头发已经掉得精光。今晚她一定是个秃头,要不为甚那头皮会又凉又紧? 渐渐冷静下来,她想自己当真没心没肺,生气快,消气也快。 敬亭颐说他有苦衷的那副模样, 满是真诚, 让她察觉不出有半分欺骗意味。无父无母, 是前朝人, 他只骗了她这两点。 仔细想想,其实这是不涉及底线的欺瞒。 无父无母,与父母双亡但祖籍里记得清楚,这是两件事。有些可怜孩子,生来就被爹娘抛弃,转手送给他人,或是任其自生自灭。这些孩子叫弃婴。 敬亭颐当初说,他是弃婴,没人要,吃百家饭长大。后来莫名其妙地与远房亲戚有了联系。那所谓的远房亲戚,其实与陌生人无异,因此开国伯夫妇并不清楚敬亭颐祖辈的事。 而二哥二妗妗告诉她,敬亭颐的爹娘是正统的前朝人。他娘姓敬,他爹姓氏尚不知,他随娘姓。祖籍簿子里并没有写上辈的归处,也许他们真把敬亭颐随意抛弃在野道旁,任其自生自灭。 绕一大圈,这样想来,敬亭颐说无父无母,倒有几分合理。 前朝人的定义,十分模糊。若祖辈有一人是大历百姓,那其后辈算不算前朝人?若大历祖辈见证朝代更迭,成了大定百姓,那其后辈算不算前朝人?实话说,百姓通姻没有贵胄世家联姻那么讲究。百姓择新妇或郎君,只看对方会不会绣花,有没有田地,根本不会问对方祖辈是不是前朝人。 浮云卿敛眸,烈酒灼肠,也煎着她兀突突的心。 越是往深处想,心里越是动摇。 敬亭颐的祖辈是正统的前朝人,可敬亭颐不是。 祖辈确实臣服于大历皇帝的统治,可敬亭颐这二十四年,生长在国朝。 难道仅仅因他的祖辈,就能断定敬亭颐其心必异吗?按他那说法,他连爹娘都尚且不知是何人,何况是祖辈。仅仅因那本祖籍簿子,就能把前朝人这顶帽子,扣在他头上吗? 浮云卿又灌了一坛酒,叫两位女使先回屋等她。 她想,她真正在意的,不是敬亭颐的祖辈父辈,不是他似是而非的前朝身份。 她真正在意的,是他明知她最怕欺瞒,偏偏明知故犯,心安理得地骗她瞒她。 是不是她对前朝的偏见太过偏激,对他无父无母的身份太过怜惜,所以他没勇气揭露真相。 可是这些分明都能与她说。他明明知道,她爱他,愿意体谅他。 她那么爱他,兴许把话说开,她先前介意的,这时都不介意了。只因那人是他。 浮云卿踉踉跄跄地踅回卧寝,四仰八叉地躺在柔软的床榻。 眼里挤出一泡晶莹的泪花,淌在鸳鸯枕上面。冰凉的指节滑过细腻的床褥,身下这几件褥子,是敬亭颐亲手给她缝的。 他忙得焦头烂额,竟还能抽出空闲时间缝褥子。 褥料软乎乎的,隔着一层料,能揉出里面塞着的棉花絮。线脚埋得细微精致,褥头别着一只啃青草的白兔,一看就是用真心做的。 噢,还有头底下的鸳鸯枕,身上盖的锦被,拔步床四周围着的轻纱床幔,都是敬亭颐亲自下铺寻料,亲手缝制而成。 她身边充斥着他的气息,他不在这里,可他留下的味道与记忆仍在。 干瞪着眼看床顶,渐渐困意袭来。浮云卿摇摇头,唤来女使。 她问尾犯:“驸马去信天游院住,什么物件都没带,就干巴巴地走了?” 尾犯枯着眉说是:“驸马折回群头春一趟,不过是来吹灭书房里的桕烛。将烛火灭干净后,他利落地走了,什么物件都没带。侧犯斗胆上前问了他一句,他只说:‘信天游什么物件都有’。” 好一个什么物件都有。聪明如他,怕是早料到俩人会分院住。他养病时,歇在信天游。后来病好,回了群头春。这下倒是白折腾一趟,人又回了信天游。 浮云卿抬起手腕,使劲拽着红珠串。牙咬,手拽,朝墙上砸,都没能将其解开,反倒把她的手腕勒出了红印。敬亭颐留下的红印,与她自己造出来的红印,交杂在一起,颇有受尽虐待,触目惊心的效果。 没辙,让尾犯来跟她一起摆弄。尾犯一身软肉,力气小,帮的忙不起半点作用。浮云卿又唤来精瘦劲足的侧犯,仨人龇牙咧嘴,累得满头大汗,都没能把红珠串移动半厘。 “算了,就这么戴上罢。”浮云卿臊眉耷眼道。 敬亭颐不是说,这红珠串能驱散猛兽嚜。且不论这妙处是真是假,戴上总能图个吉利心安。 就算没妙处,也不至于有坏处罢。敬亭颐骗她,总不至于害她。她把一颗真心捧在他面前,他要是敢害她,那她的真心当真是错付了! 侧犯猜测浮云卿是跟敬亭颐闹了别扭,不然以俩人如漆似胶的黏糊劲,怎么会分院分房睡? 她试探地问:“公主,用不用奴家明日把驸马请回来?” 浮云卿气恼地翻身,背对侧犯,说不用。 “人家看不上咱们这院,另寻睡处去了。既然如此,那咱们就遂他的意。他想去信天游住,那好,任他去住。别说住一晚,就是住一辈子也成,谁敢拦他?” 虽满不在意地说,可却仍气得大喘着气。清瘦的脊背恍似垂死挣扎的鱼,满是不服输的倔强。 这一晚翻来覆去,只恨长夜漫漫。 那厢敬亭颐也提来几坛烈酒,不曾想刚拔下酒塞,就被卓旸劈头盖脸地斥一通。 卓旸刚冲完澡,浑身清爽。往院里踅摸一圈,嗐呦,冷清的信天游,竟然来了位稀客。 两位好兄弟许久不曾畅聊,卓旸想,干脆今夜聊个畅快。谁知甫一走近,就见敬亭颐僝僽地说:“她知道了。” 卓旸大惊,“知道了什么,把话说清楚。” 坦白来讲,那刻他把自己与敬亭颐的百般死法都想好了。浮云卿知道了有关这盘局的所有事,比料想的时候早太多,他们完蛋了! 结果仔细一问,嗐,她仅仅知道了官家有意放出的一小部分信息。 他白害怕一场。 敬亭颐失意地提了几坛珍藏许久的烈酒,全然不在意他的情绪。 卓旸十分生气。 “还有心思噇酒?喝醉能解决什么问题?喝得烂醉,我还得搀你进屋,到时吐我一身,我又得去冲澡!” 敬亭颐兀自倒出酒水,一饮而尽。 “她说恨我,不会再原谅我。” “她说我辜负了她的心意。” 卓旸眼里闪着不可置信。 倘若此事发生在春三月,他不信敬亭颐会如今下这般失魂落魄。知道就知道,反正更大的谎言还没被戳破。卓旸毫不怀疑,若在那时,敬亭颐定是澹然依旧,甚至能挂起真诚的笑,安慰气急败坏的浮云卿。 卓旸坐到敬亭颐对面,舀来一盏酒,“其实这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 敬亭颐把卓旸斥责的话当耳旁风,反倒把他这句语气平常的话,听在心里。 “站着说话不腰疼。”敬亭颐说道。 卓旸白他一眼,又不耐烦地“啧”了声。他往前倾身,试图看清敬亭颐失落的神色,好畅快地笑他没出息。 月色洒在敬亭颐身遭,把他衬得跟坠落凡尘的谪仙一般。 成也月色,败也月色。 卓旸扒着头好奇地看,竟瞧见敬亭颐左脸上,落着两道不甚清晰的巴掌印。 五个指印压着另外五个指印,这两巴掌打得实在。 好兄弟嚜,有时止不住相互嘲笑讥讽的心思。 好兄弟被打得落花流水,满心惆怅,按说该心疼开导他才是。 可卓旸却忍俊不禁,“哎唷,是把她惹急了罢。” 他拍拍敬亭颐的肩,“没事,我也挨过她打。她捶我那劲,你见过。虽然那劲对我来说,只是像被蚂蚁咬了一口。但于她而言,却是已经使出全身力气。等会儿回去睡,拿条热手巾敷会儿,消消肿。” 敬亭颐瞠目结舌,“你好恨我。热敷脸,是想要我的脸肿得比你的脸皮还厚吗?” 卓旸实在捱不住,“噗嗤”笑出声来。 “说错了,说错了。是拿冰块冷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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