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春意盎然,敬亭颐穿着青袍蓝袍,既有年青人的锐气,也有小长辈的成熟。入冬以来,他常披着大氅,里面搭一件素色袍。氅衣宽松,但凡拢得紧些,里面穿什么颜色的衣裳,根本看不清。不过就算看得清,无非是元青衫苍绿袍。 自从重回京城,每每见他,常是雪色或缟色袍着身。衣袍宽松,放量大,腰间不是配玉革带,就是搭一根弯弯绕绕的宫绦。不像造反头子,反倒像极了无欲无求的道士,差一步就能羽化成仙。他明光甲胄覆身,金银钿大刀砍人的飒爽模样,仅仅是昙花一现。 浮云卿有颗矛盾的心,有时格外不喜素净,在一众素净色里,格外不喜与白相近的颜色。大家都穿白衣往她面前飘啊飘,跟个鬼似的。说句不好听的,她觉得晦气。所以今下开口斥道:“如今公主府都是你的了,看你那狂妄样子,天下都是你的了,你难道不想敲锣打鼓地庆祝庆祝?穿点喜庆的罢,天天白衣傍身,活脱脱一个短命鬼。” 这段时日,她嘲讽过许多句。反正依照她这处境,能做的只有口头上嘲讽。这番嘲讽话,是她说过最轻的。偏偏轻飘飘一句话,将敬亭颐砸成了个落汤鸡。 他垂眸看了看这身装束。袖身,衣袍下摆,到处落着血点子。真是奇怪的人呐,不在意真面目被她看到,反倒在意被她看到时,自己是狼狈的。 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 他曾想过无数次,他是翘首以盼的妃嫔,日夜盼望君王的临幸。旬日里,哪怕只有一晌能把君王盼来,过去那些不要命的等待,也是值得的。可悲的是,他摸不透君王的心思,所以没日没夜地盥洗打扮,每一刻都得是漂亮的,用最美的姿态迎接君王。 这晚,他等来了浮云卿。而他的白袍与佩剑,都带着肮脏的血。他的姿态很失礼,自己都嫌弃这副模样,何谈去讨她欢心? 不过事到如今,已经没有太多时间容许他胡乱想了。 敬亭颐回道:“短命算不上,不过……” 话语未尽,不过他并不打算接着这个话茬说,反倒问浮云卿:“您来信天游,是想做什么?” 浮云卿回:“院里还有他的衣物吗?” 说到这里,敬亭颐就懂了。 浮云卿还是个不成熟的孩子。过去想他,窝在他的衣裳堆里,拱出一个窝。现在想卓旸了,也想要找几件卓旸的衣裳,窜到衣裳窝里,好像只有这样做,才能忘掉已经发生的悲伤事。 怪可怜的。没人安慰她,没有时间容许她嚎哭一场,让她静下来思考。 敬亭颐说都烧了,“卓旸没回来的消息,刚传到府里,府里仆从就把他的衣物都烧了。人走衣也走,不然等到头七,再招惹来不干净的东西。” “头七?”浮云卿眼里没了光亮,愈发落寞,“再过几日,他就走了一个月囖。至今尸骨未寒,来的时候没有家,走了更不知道往哪里去。” 她对敬亭颐说:“我想一个人静静。” 敬亭颐却回:“静一静可以,但一个人不可以。” 这等紧要关头,他真怕她一个人会遭遇不测。偏偏在浮云卿听来,他这是又想动用私权□□她了。 浮云卿噤了声,心想她非得要一个人来回逛。他能怎样,还能把对死士那一套照搬过来,用在她身上吗? 哪知敬亭颐对付她的方法是,她走一步,他跟一步,恨不得踩在她的脚帮子上面,跟她合二为一。 一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的怒气,浮云卿转身,猛地推他一下。 “不要跟着我!你不是日理万机,忙得焦头烂额吗?天王老子都没你这么忙!既然如此,你还去忙你的罢,不要管我!” 推搡的这下她没用真力气,毕竟心里还存着良知,敬亭颐还是个多重病根傍身的病人呢。不曾想敬亭颐被推得连连后退,然而他半点不生气,反倒如释重负地笑出声。 “我不忙了。”他说,“这几天,我留在府里陪你。” 浮云卿反问:“那后几天呢?” “后几天……”敬亭颐犹豫道,“后几天的事,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俩人又打起了哑谜。 浮云卿很讨厌空长一张嘴什么都不说的人。她从小被教育,嘴不是白长的,有误会及时说清,有困惑及时问清。只要长嘴,就不会饿死。偏偏这个方法在敬亭颐这里施行不下去。明明三两句就能说清,偏偏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面说,前言不搭后语。 她的求知欲就那么多,被敬亭颐磨耗尽了,就再难重新升起。 后来几日,她与敬亭颐僵持着,双方都很难堪。 偶尔捱不住窥探的心思,悄摸推开窗棂朝外望,睃见他坐在水井边,浣洗着她的衣裳。 这人真是奇怪。大冷天的,穿着单薄的衣裳,搅和着皂液浣洗。抢了女使的活计,偏偏欣然自得。再一恍神,他已经踱到藤架旁边,拧干衣裳里残留的水,将衣裳夹在藤架上面。 攀膊环着一道劲瘦的身姿,抬胳膊晾衣裳时,腹间肌肉起伏隐隐可见。青筋蔓延的手臂落着皂香的女儿家衣物,半点不违和。细长的指节揿起衣料,赏心悦目。 察觉到背后有道炙热的目光,敬亭颐侧过身,勾起嘴角。 “看够了吗?看够了,就合上窗棂罢。外面冷,不要受凉。” 他像从前那般温柔,不过浮云卿心里明白,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就算敬亭颐不反,就算她忽视他的隐瞒与欺骗。 心境变了,她想的与从前完全不同。 浮云卿揉了揉眼,惊讶地发现,他鬓边又长了根白发。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但他好似完全不在意,绸带捆着头发,晃一晃身,白发就隐匿在了黑发底下。 临近年关,家家割猪羊肉,大吃大喝。她与敬亭颐倒是一个比一个苦命,都比从前消瘦许多。 浮云卿听话地合紧窗棂。 “啪嗒——” 窗扇叶骤然关闭,震得窗台边堆着的雪不迭往下落。 浮云卿心烦意乱地踢倒杌子,梨花木狠狠砸向地面,吱呀,吱呀…… 所以她没听见在合紧窗棂的那一瞬,敬亭颐咳嗽得一声比一声急。 眼下还不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然而病情从不跟着天气走,也不跟着人的心愿走。 敬亭颐摊开手,手心里滩着一团暗红的血。 他什么都知道,但什么都不愿意说。就连逐渐恶化的病情,半句都没跟浮云卿提过。 敬亭颐若无其事地盥了手,血迹被冷冽的水冲走,他搵帕仔细擦了擦。 想过无数次要坦白,可总是苦于找不到一个好的时机。 这晚他又逮到个叛变的死士,很不凑巧,他必须在公主府内处置死士。因着他先前说过,这几天会陪在浮云卿身边,尽管看样子她并不喜欢他的陪伴。 喜不喜欢是一回事,守不守信又是另一回事。已经失信许多次,再这样下去,他真要成信用破产的老赖了。 敬亭颐踩着死士的背,“你是因为什么?” 死士抻着手,艰难地解下面具,梗着脖子瞪向敬亭颐,“你看看我是谁?” 不等敬亭颐说话,他又说:“我是虢州庄那批死士,潜入公主府,准备刺杀公主。而你次次阻挠我的行动,甚至还想杀我……” 虢州庄里的男丁,到了年龄后,会分成三拨人。一拨参军,一拨耕田生子,一拨充作死士。早些年,三拨人都还小,与敬亭颐是一起读书练武的伙伴。被敬亭颐踩在脚下的,是刘师门的小儿子刘英成,是跟他一起求学的刘英成。 敬亭颐眸色晦暗不明,“刘英成,你是因为什么?”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刘英成与近日来被他杀死的数位死士目的相同,他们都想把探到的消息报给在邓州驻军的刘岑。 刘岑对他起了疑心,不断派死士来摸清实情。但他不会让他们如愿。 揭下面具后,刘英成什么都没再说。但凡说话有用,磨破上下嘴皮子,他也要说。可他知道敬亭颐的脾性,他心里清楚,敬亭颐心意已决,再难回头。 刘英成一动一动地趴在地上,大有任君处置的决绝之意。 挑断筋脉,卸掉手脚,长剑刺穿骨肉,再一剑封喉。 这样的事,敬亭颐早做得轻车熟路。可这一次处决却无比艰难,那剑像是也抵着他的喉,要划破他的喉管。 恍惚间,他跟着刘英成一起死了回。 但最后咽气的只有刘英成,死不瞑目。他的眼珠往外凸着,直愣愣地剜着敬亭颐,用凄惨的死相一遍遍地质问敬亭颐:你为什么要杀我? 是啊,为什么呢…… 夜间的风将敬亭颐的身形吹得愈发清瘦。如今,他如愿做了具行尸走肉。再往前摇摇欲坠地走,会落个众叛亲离的下场。 或许从他杀害第一个潜进府的死士开始,这一切都变了。 敬亭颐无力地摆摆手,示意死士把刘英成的尸身带下去,“剁碎,或者藏好,你们自己选。” 无论如何,刘英成的尸身不能被虢州庄的人发现。 敬亭颐给自己找着借口。或许是发现刘英成被旁人下了毒,活着也是痛苦,不如给他个了断。 又或许,他怎样通风报信都可以,但万万不该打浮云卿的主意。 过了今晚,他就真的无法回头了。他把自己逼上绝路,偏偏还要若无其事地演戏粉饰。 今晚,敬亭颐又是一身雪色长袍,映在月光里,脸庞被泡得模糊。 浮云卿想,眼见不一定为实。 先前,她坚定地以为,死士是给禁中通风报信。不曾想,人家一个接一个地潜进府,最大的目的是为了杀她。 无巧不成书,刘英成一番话里透露许多信息,偏偏她就听到“刺杀公主”四个字。 看样子,死士与敬亭颐是一伙的,不过中间闹出了不愉快,双方互斗。 所以,敬亭颐也是想杀害她的罢。 所以他真正的难言之隐,是作为她的教书先生,作为她的驸马,她的郎君,却想杀害她。 这才是他心底的秘密。 浮云卿害怕地捂紧胸口,生怕自己的心会跟那死士一样,被敬亭颐毫不留情地捅穿。 她想逃,可往哪里逃呢。敬亭颐布下天罗地网,她逃到任何一处,都会被网罩得挣脱不出。 到最后,只能眼睁睁看着敬亭颐朝她踱来。 “夜已深,您该回去歇息了。”敬亭颐僝僽地出声道,“今晚,让我伺候您洗漱,好么?我有些话想对您说。” 浮云卿自然说不好,可敬亭颐却置若罔闻,牵起她的手,踅及卧寝。 他端来一盆热水,给她洗脚。趁此时机,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话。 “一九二九不出手,三九四九冰上走。等到数九寒冬,您可千万不能再这么任性囖。不能大冷天的跑到外面傻站,不能穿单薄的棉袜和薄底的鞋履。往后要听女使的话,穿冬袜,着冬靴。这样就能无所顾虑地淌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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