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亭颐应声说是,“父亲,我给您讲个故事。”话落,旋即说起北魏孝文帝迁都这件事。 “当年孝文帝拓跋宏不顾朝臣阻拦,极力推行汉化。从迁都洛阳开始,一步步扩大改革范围,到最后完全汉化,甚至把鲜卑都改革没了。孝文帝深知迁都不易,所以想出奇招对付顽固的文武大臣。他领百万大军与文武大臣南下,鲜卑人嚜,不适应南方诸境,苦于南下征途。那时大家正好走到洛阳城,孝文帝体谅军队与朝臣,允许大家在洛阳休整几日。不过几日后要重新出发,继续南下汉化。停过脚,尝过休整的甜头,大家哪里愿意继续南下,继续接受更多的汉化改革。所以该出发时,大家极力阻拦。” “孝文帝给出两个选择:要么迁都洛阳,要么继续南下。实际上,大家想要的是第三种选择:取消汉化改革。摆在眼前的两种选择都非大家所愿,但天子之意不可违,大家只能选迁都洛阳。局势不利,但可以使计,迂回地达到目的。” 刘岑深觉有理,“所以你的意思是……” “折中。”敬亭颐说道,“既然禁军不愿入清濛山,我军不能去青平关,不如使计折中。清濛山与青平关中间,隔着一道川口江。川口江的江水较别处暖,深冬不结冰。我们先派精兵猛攻,将禁军杀得连连后退。这时给出两个选择:要么江上对战,要么眼睁睁看着我军踏破青平关。渡江战役我军经验丰富,加之风向有利,届时再使点阴招,定能将禁军打得落花流水。” 听及此番话,刘岑兀突突的心才落了下来。先前他总怕敬亭颐耽于情爱,为一个公主抛弃家国。如今看他分析得头头是道,想是胸有成竹罢。 接着敬亭颐又献出几出阴招,更是叫刘岑听得眼眸一亮。 这个儿子没白养。 刘岑假意咳几声,开口感慨道:“万万没想到,你竟肯在两军对战上面使阴招。我还以为,哪怕交战,你也会固执地坚持文人那一套。” 敬亭颐回道:“这是父亲的偏见。” 刘岑意味深长地噢了声,继而问出那个隐秘又尖锐的话头。 “事成后,你打算怎么对待公主?” 敬亭颐当然知道刘岑在试探他,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是我的私事。” 无论是将浮云卿当作收获来的俘虏,还是放她自由,又或是让她做皇后,他怎么对待浮云卿,从始至终都是他的私事。言外之意,是嫌刘岑的手伸得太长。 话音甫落,刘岑刚落下的心,此刻又悬在半空中,不上不下的,闹得他心里难受。 后来敬亭颐挪动着沙盘里的地标,继续讲着他的看法。怔愣出神,心不在焉的,换成了刘岑。 刘岑的目光停在沙盘里,思绪却不知跑到了哪里去。 眼前不断重演着那段久远又鲜活的记忆。 某年某日,他带着敬亭颐到京城办事。那次正好遇上浮云卿,她坐在一块石头上,专心致志地啃着炊饼。 他要独自赴约见人,于是将敬亭颐一人撇下。回来后,他躲在假山后面,看见浮云卿递给敬亭颐一张炊饼。 那是他第一次见敬亭颐笑得这么开心。或许从那时起,这段孽缘就结下了。 如今,他只盼望敬亭颐爱她不要多于爱国。
第110章 一百一十:前奏 ◎只要及时赶到。◎ 后来俩人又商议着更为详细的策略, 再踱出军帐,已是酉中。邓州比京城的天黑得早,将士们举宴助威, 一切事宜都备好后,天已经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了。 刘师门将两捧火把揌进墙里, 霎时主座附近被照得无比明亮。敬亭颐与刘岑先落座,接着落座的是几位有头有脸的将领,将领后是坐着密密麻麻的士兵。大家围着篝火堆,聊得热火朝天, 半点不觉得冷。 刘师门一手操持今晚的宴会。战帖已经下好, 明早两军对战。所以今晚这场宴,是为无数即将奔赴战场浴血厮杀的勇士而办。战前紧张气氛蔓延, 大家说了半晌话,就不再开口了,一齐睁着明亮的眼眸, 期待菜肴登场。 刘师门掖手朝敬亭颐与刘岑躬了躬身, “主家,今晚的重头菜是烤全羊与炙牛肉。这个时候,尝膳官已经在试毒囖,您且稍等片刻。” 所谓尝膳官,是历朝历代在禁中里,给御膳试毒的人。厨子盛好菜肴,尝膳官先用银针试毒,再亲自品尝。品尝过菜肴后, 尝膳官人还活着, 大气不喘一口, 才能证明膳食的安全。今晚大家相聚, 原本不需尝膳官出场。只是这约莫是打仗前用的最后一餐,就怕心思歹毒的小人动了邪念,在菜肴里下毒。 事出有因,无非厚非。敬亭颐低垂着眉眼,手里把玩着夜光杯。夜光杯慢悠悠地转,杯壁散发着暗淡的幽光,时而折射在桌面,时而折射在脚边。 见敬亭颐始终没个回应,刘师门又朝刘岑一人躬了躬身,听刘岑开口说道:“一年十二月,每月月中十五,都是亲朋家人团聚的好时日。十二月十五过去了,怎么始终不见你那几个儿子的身影呢?” 刘师门有六个儿子,有的参军,有的耕田,有的做死士,平时各司其职,每逢十五,都要聚一聚。今年最后一个月,大家却罕见地没来齐。刘师门回道:“小底的其他儿子之前都回来看过小底了,唯独小儿子刘英成没回来。” 话头拐到刘守成身上,刘岑旋即说明白了,“噢,你这话倒是提醒我囖。英成这小子,先前一直待在虢州庄里。他是按照死士的标准培养的,那时找不到机会进城。前几日趁京城混乱,我叫他潜入公主府,好好守死士的本分。”又将目光转到敬亭颐身上,“英成在你手底下做事,怎么这次没把他带出来呢?” 敬亭颐转杯的动作一滞,沾染霜雪的眼睫眨了眨,投下一片阴影。火把照着他的手,而他的脸庞隐匿在黑暗里,神色晦暗不明。 敬亭颐没有演戏的兴致,实话实说。 “杀了。” 这两个字说得轻飘,却在刘岑与刘师门心里投下一块沉石。 刘岑神色焦急,“‘杀了’是什么意思,你把话说清楚。谁杀了,自杀还是他杀。” 敬亭颐倏地将夜光杯往桌上一掷,“我杀了刘英成。” 话音落下,恰好碰上菜肴端上场。炉火架里噗呲噗呲地往下滴油的烤全羊抢去了将士们的目光,羊肉独特的膻味与腌料味完美融合,大家咽着口水,等待厨子割肉分食。炙牛肉紧随其后,后面的是牛肉拨霞供、香醇的美酒。 美食在前,大家都没朝敬亭颐那处睇去一眼。今下主座周边只有敬亭颐,刘岑,刘师门仨人。 敬亭颐开门见山:“刘英成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所以我出面清除业障。” 刘岑毫不留情地戳穿敬亭颐的假话,“是你动了不该有的心思罢。我派英成潜入公主府,要他时刻监视你的行动。若窥见你有半分迟疑,立即给我写信禀告。除此之外,他还背负着一个艰巨的任务——刺杀公主。公主无辜,但她活一日,你就会犹豫一日。紧要关头,断不能因为一个女人误了大计。” 刘师门倒不知其中内情,老父亲深陷丧子之痛,恨不能软瘫在地,好好为他死去的小儿子哭一场。叵奈眼下不是哭丧的时候,儿子死了,而他这个做父亲的,明早还得披甲作战。只能一遍遍地劝自己忍一忍, 但仍旧捱不住气愤的心,气冲冲地问敬亭颐:“这又是何必!英成他有什么错?” 敬亭颐解释过原因后,一言不发。他始终融不进今下欢喜雀跃的场景,怔忡地踱到篝火堆旁,默默烤着火,把背影留给刘岑与刘师门。 刘岑心里一沉,“他从小就是这样,心里藏事时,谁都不理,远离人群,孤零零地坐在一处。”言讫往篝火堆旁一指,“给他点时间消化消化罢。” 做父亲的,都偏袒自家孩子。刘岑心疼敬亭颐背负得多,刘师门心疼英成辛苦二十年,为他人做嫁衣裳。不过家国当前,他也不好再说什么。刘师门再躬躬身,闷声不吭地走远。 刘岑艰难地吞咽了下,明明今夜无风,可他还是被吹得头疼。额前青筋一缩一缩的,他扶着额,吩咐将士们不要喝得烂醉,点到即止。交代完事,刘岑就折回军帐,盯着沙盘发呆。 这头篝火堆越烧越旺,火星子四处迸溅。敬亭颐盯着一瞬即逝的火星子,久久不能回神。肉香味直往鼻腔里扑,可他并没有用膳的心思,反倒觉得今晚端上来的牛羊肉太香,香得像被下了毒似的。不过还未来得及细想,就瞥见有个鬼鬼祟祟的信使逼近这处。 敬亭颐拢紧氅衣起身,将信使引到一个偏僻无人的地方。 信使叉手行礼,将一封信奉上。 再偏僻的地方,也保不准会有偷听墙角的人。所以眼下这时候,能少说就少说,关键的信息都在信里,用眼睛扫一遍,比说千万句话都强。 敬亭颐展开信,只见信里密密麻麻地写着京城各家的动静。 自变法以来,官家与韩斯渐渐生了许多隔阂。韩从朗有勇气反,多是由官家派人引导。韩从朗虽已伏诛,但韩家难逃死罪。这一出借刀杀人耍得精妙,不仅除了叛军,还不动声色地将韩斯拉下台。 临近年关,民间忙,衙门也忙得焦头烂额。大理寺与刑部处理各种案件,难免有疏忽的时候。在施荣两家牵涉的案情前面,还有更多更为紧要的案件,官员忙着处理那些更为紧要的案件,所以施荣案的案情至今没查出个结果。再离奇的事,摁在过年的框架里,霎时变得通顺合理。官家正是借过年打掩护,他并不急着处理施荣两家,因着两家还有利用价值。 施家的价值不在施家任何一人身上,反倒落在归少川这个富商身上。近日来,归少川关铺歇业,迫切地想把施素妆从诏狱里捞出来。归家家大业大,官家想将归氏产业收为官营,从施素妆这处做文章,效果最好。 至于荣家有甚利用价值,敬亭颐尚未想出。荣家狼狈为奸,能苟且偷生到今日,全是看在荣缓缓与浮云卿关系匪浅的份上。信上写,已经将许太医坟冢所在告知荣缓缓。按荣缓缓那病急乱投医的脾性,此刻定是在想出狱的办法。不过她一个小喽啰,闹不出大动静。 邓州聚集叛军的消息已经传到了禁中。这次事态严重,朝官都当了真,一时纷纷献策,哪知官家早有定夺,胡乱搪塞过朝官后,叫来禁军统领,让禁军全军备战。 定朝少经战乱,每场仗都属险中制胜。浩浩汤汤的大军列队出发,当日百姓堵街,依依不舍地挥手送别军兵,一面送上最真诚的祝福。有人反,那就让军队去战。百姓们并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依旧窝在酒楼里享乐,丝毫没有察觉到亡国气息的逼近。 禁军与叛军算是彻底宣了战。再有几日,京城有难的消息会传遍各个州郡,届时江东诸路厢军会一齐赶到邓州支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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