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盯着长信宫灯出神,“朕成功了。将铁骨铮铮的男儿汉,塑造成围着小六转的痴情种,朕从里到外地彻底摧毁了他。那种反将一军的快意,大抵只有朕能懂。老浮家做官家的男人,都带着一股疯性。太.祖将疯性泄在前朝皇室身上,太宗将疯性泄到各种变革上面。朕比起那两位,还算是比较仁厚的。朕没伤害任何好人,那些被朕伤害的逆贼,本就该受尽千刀万剐。朕无非是顺势而为。” 他低声说道:“除却心头一大患,朕人生无憾。” 听过官家一番疯魔话,通嘉瞠目结舌。他不知该如何评价官家这番作为,他好像谁都没伤害,又好像伤害了所有人。通嘉忽地很心疼那位无辜的公主,她什么都没做错,却要承担所有恶果。 享尽舐犊之情的公主,从未对她的爹爹起过半点疑心。然而她遭遇过的所有不幸,都是由她爹爹造成。偏偏罪魁祸首丝毫没意识到他的错处,反倒沾沾自喜,这晌已经在幻想后人如何称赞自己。 通嘉心里悲凉,感慨道:“您这出破釜沉舟啊。官家,您有没有想过,从启和殿出去后,您该怎么面对后宫嫔妃与您的子女。” “他们?”官家侧过身,满脸不解,“他们会理解朕的。用一个女儿的幸福,换得江山太平,难道不好吗?” 这…… 通嘉眉心枯拢,这番话很难评价。 “好,当然好!这想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您是第一人!” 殿门被来人撞开,通嘉侧目远望。待看清来人,他心想能降服官家的人终于来囖。心里窃喜,面上却仍佯作惶恐,“贤妃娘子,您您……您怎么来了?” 李贤妃身着华丽翟衣,可再华美的衣裳也掩不住她的憔悴。她眼里布满血丝,来的路上刚蓄好一泡泪花,结果凑近听见官家的话,泪意生生憋了回去,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 贤妃提着衣裙,三步并两步地踅近官家身旁,揪起他的衣领愤然质问:“这没脸没皮的话,竟是从您嘴里说出来的。您利用她,得她同意了么,得我同意了么?她是您的女儿,是我与您合伙把她供养长大的。虎毒尚不食子,您呢,大言不惭地说她牺牲得值当。她是人,不是傀儡!您太让我失望了!” 官家不甘示弱,揿紧贤妃枯瘦的手腕,猛地一甩。用劲太大,贤妃没站稳脚,狠狠砸向地面。 通嘉连连哎唷,赶忙将贤妃搀扶起来,一面唤来宫婢,示意宫婢赶紧把她搀走。 空荡荡的殿内,霎时阗塞进许多无关紧要的仆从。内侍,宫婢,甚至是巡逻的环卫官,听见官家与贤妃争吵声不断,不迭凑近,等着看好戏。 夫妻吵架,原本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件事。结果被通嘉一吆喝,成了桩凶案。官家恶狠狠地瞪着通嘉,低声训斥,“看看你干的好事,赶紧把他们都领出去。” 通嘉惶恐地欸了声,领着一帮没眼力见的仆从踅出殿外。 贤妃花容失色,瘫倒在地上,任官家如何劝,就是不愿意起身。 浮云卿浑身发烫,身子僵得硬邦邦的,躺在榻里,不知何时才能转醒。而最疼爱她的父亲,生龙活虎地站在殿里,为所作所为沾沾自喜。 贤妃心底升起莫大的悲戚,脸皱成数瓣菊,眨了眨眼,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官家,您是不是很恨我们李家人。” “朕不恨。朕恨你娘家人作甚?” 贤妃落寞地噢了声,“不是恨李家人,那一定是恨这个女儿囖。她傻得要命,您恨她,发泄到我身上不好吗?您把我大卸八块,五马分尸,千刀万剐,甚至把我剥光了,圈在猪笼里供人观看,我都毫无怨言。我想不通啊,为甚非得是小六呢?” 官家觉得可笑,“你以为朕想吗?” 他当然想要子女幸福,尤其想要浮云卿幸福。可敬亭颐喜欢的是浮云卿,不是其他人,他有什么办法? 事已至此,干脆把过错都推到敬亭颐身上。官家解释道:“你怎么不怪敬亭颐?他的尸身还待在棺椁里,你去揪着他的衣领,去问他,为甚非得是小六?去啊,拿出对付朕的狠劲,去问问你的好女婿,为甚他是前朝皇子,为甚他要造反,为甚他要对小六有念想?朕恨她,朕恨她……朕要是恨她,就不会把她想要的都给她,不会把她捧在手心里呵护疼爱!” 越说越气,官家拍着胸脯大喘气,“朕比任何人都想要她幸福。但事实如此,朕的方法是最可行的。来,你来说说,有劲敌要造反,朕不用她这张牌,还能用什么方法,不费一兵一卒,就能达成目的?牺牲她,成全大家,不好吗?”
第113章 一百一十三:展信 ◎卿卿爱鉴如晤,展信舒颜。◎ 这个时候, 他又开始发表见解。他说:“你没和敬亭颐打过交道,你不知道此人有多危险。倘若十六年前朕从没听到过虢州庄的风声,倘若朕不出险招, 那么现在龙椅上的主已经换人囖。你不知道敬亭颐背负着什么,也不知道朕背负着什么。执政数年, 每一日朕都过得如履薄冰。事事并不如朕所愿,你懂吗?” 说罢抻手,想把贤妃拽起来。哪知胳膊刚抻过去,就被贤妃猛地拍落。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 仔细扽平翟衣。水波似的缭绫漾了漾, 话音夹着挥散不去的寒意,“这干我何事, 干她何事。今日是她十七岁生辰,您还记得吗?我是在今早才被内侍告知,她连夜赶路去邓州。昨晚我一夜无眠, 枯坐在慈元殿, 给她准备生辰贺礼。一夜,明明有整整一夜的时间,您能将这事告诉我。可您没有,反倒在召见禁军副统后,让大家都瞒着我,瞒着后宫诸位。这一夜,您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吗?禁军在路上发现腿身分离的马尸,雪地里一滩血, 有马的, 也有她的。她脖颈上有道长而深的伤口, 太医说, 割得太深,得留一道疤。”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贤妃瞪着官家,“您什么都知道,什么都记得。您知道她拿自个儿的命要挟禁军,知道她性子倔,从马背上摔下来,就是死,也得死在邓州。今下她卧病在床,高烧不退。您呢,您笑逐颜开,向大家烜耀您的功绩。您是君父,事事为民着想。但您也是她的父亲,她从未怀疑您,您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利用她。” “您太让我失望了。” 言讫甩袖走远,气冲冲地推开殿门,每一步都走得义愤填膺。踅及北落门,睐见公主府派来的金车已经等候在此。 贤妃拢紧厚斗篷,侧身朝宫婢交代些事,继而利落地登上金车。见主家坐稳,车夫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勒紧缰绳,驾着金车辘辘驶出禁中。 不算宽敞的车厢里,阗挤着两个面面相觑的人。对面的娘子雍容华贵,衬得自己愈发寒碜。麦婆子把手帕绞得死紧,时不时偷瞥贤妃几眼,越瞥心里越不舒服。 嫡母,生母,乳母,表面上和和气气,见了面互相问好,实则总在背地里争夺孩子的喜爱。圣人娘子远在天边,心思不在浮云卿身上。而麦婆子与贤妃恨不得把浮云卿栓在裤腰带上看护,不见面时尚心存芥蒂,更何况如今是面对面相处,心里醋意滔天。 嗳,谁让人家是生母呢。在浮云卿心里,最重要的是生母,而非她这个老糊涂的乳母。麦婆子艰难地吞咽了下,硬着头皮开口:“公主睡得紧实,出了一身汗,今下烧已经退了。御医和府内的大夫轮番给她把了把脉,都说最多昏上两天,人就能苏醒。” 贤妃心里兀突突的,尽管听麦婆子说病情不重,可一想起浮云卿这番遭遇,胸口还是闷得慌。“烧退了就好。我娘家有个表妹是坐堂大夫,专门研究祛疤的药膏。等回头我问问她,看看有没有能祛小六脖颈上那道疤的药膏,拿来搽搽。”贤妃说道,“人心不古啊,真诚待人,反倒落得一身伤。” 如今公主府阖府都知道了事情原委,麦婆子也不例外。她怅然附和说是,“可怜公主一片赤诚真心,屡遭践踏。今日还是她的生辰呢,阖府仆从被禁军解救出来后,火急火燎地备礼写请帖,想大办寿宴。结果生辰当天,寿星跑没了影。她被禁军抱回府时,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嗳,这日子过得真是魔幻。” 事已至此,她们这帮置身事外的女眷,能交流的好似也只有无限感慨。遐暨公主府,贤妃顾不上与众人寒暄,抄着手炉,直奔群头春卧寝。甫一推开门,屋里苦涩的药气不迭往鼻腔里扑。 贤妃挥袖掩着鼻,在云雾缭绕中,艰难地踱到床边坐下。 “熬药汤,不是炼丹修仙。门扉关上也就算了,至少还能挡风御寒。屋里几扇窗棂关得那么紧作甚,想把人活活闷死啊?” 侧犯尾犯挨了训斥,垂着头不敢吭声。闻言,麦婆子揿起长杆,把几扇支摘窗都捅开一条斜缝。缝隙不算大,既能通风换气,也能阻挡凌冽的冷风,屋里仍旧暖和和的。 贤妃满眼心疼,紧紧握着浮云卿的手不放,“儿啊,赶快好起来罢。” 也只有在她昏睡时,贤妃温柔的脾性才会稍稍显露出来。经此一事,她也想开了。命最重要,什么事都得排在好好活着后头。从前她在浮云卿面前摆着一副冷脸,固执地以为,严厉的长辈才能教养出优秀的后辈,她不能溺爱孩子。所以一味忽视浮云卿的想法,强逼着浮云卿读枯燥无味的书籍,以为这就是对她好。 现今想来,那些做法大错特错。各人的活法不同,她又何必将自己的活法强加在浮云卿身上。倘若时刻关注浮云卿的需求,也许就不会酿成今日这般恶果。 贤妃偎着床边,静静坐了很久。 红泥炉膛内,麦秸秆烧得劈啪作响,火星子四处飞溅,热浪一晃而过,紧接着都化成了零零散散的齑粉。雾腾腾的白气在屋内尽情延伸,闻久了,竟能从苦涩的药气里闻出微乎其微的香味。 浮云卿先前说过,她贪恋敬亭颐的气息。卧榻里阗着他身上独特的草药香,那股气息比安神香好用,轻轻闻上一闻,就能一夜好眠。贤妃想,所谓药香大同小异。敬亭颐身上的药香,与此刻屋内的药香别无二致,所以没有敬亭颐,浮云卿也能睡好觉罢。 贤妃搵帕,给浮云卿擦落额前的汗珠,一面吩咐道:“年前年后这一个月,她心里肯定不好受。你们呢,寻来驸马的衣物,让她歇息时搂着,也算是给她留个念想。” 女使应声说好。 后来贤妃又将两位婆子传唤至大椿堂,殷切嘱咐一番。话落起身,赶在门禁前踅回禁中。 欢乐时光总是眨眼而过,留人在苦难日子里反复煎熬受挫。在浮云卿昏睡那几天,阖府仆从只觉十二时辰过得比蜗牛爬行还慢。日盼夜盼,终于在大年三十那日,把浮云卿的精魄盼了回来。 憔悴怔忡的小娘子活似一具行尸走肉,任由女使梳妆打扮,一声不吭。养好病后,说的第一句话是,“敬先生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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