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番话把赛咿哥吓得六神无主,跪在浮云卿身前磕头求饶,“真的不是我……我没下毒……” 浮云卿哭得头疼眼花,搂着咽气的猫狗,用力推了赛咿哥一把,“不是说这肉泥是你自家做的么。先前都没出过事,偏偏这次就……” 言讫,她突然恍过神,“是不是你娘?是不是你娘!” 赛咿哥怔愣地不敢眨眼,也就娘娘和他碰过这罐肉泥。可他娘娘分明最疼爱猫狗了,常常投喂街上的脏猫脏狗,她怎么会给敬小猫敬小狗下毒呢。 慌乱之际,一道身影悄摸踅近。 待窥清浮云卿那般惨状,廖氏拍着巴掌叫好,“让你也尝尝痛失所爱的滋味。你要哭啼啼地去衙门告我么,好啊,那你就去告!国朝律法可没定虐待猫狗的罪,你要告我,就下地狱去历朝官家面前告罢!历朝可是定了这方面的罪责!” 说罢,在大家震惊的目光中,拽着赛咿哥嚣张走远。 此后,浮云卿再没见过廖氏和赛咿哥,每每出去打听,当地百姓都说这俩人恍若蒸发一般,忽然间没了影儿。 她无心再去踅摸廖氏与赛咿哥的下落。 那日,她抱着两具尸身,跑遍所有医铺,浑身被汗水洇透,簪珥掉地也无心管,任凭发丝散落,黏在脸颊两侧。脸色潮红,嘴皮却干得起了皮,求着大夫救救两小只,甚至慌得给大夫下跪磕头,“只要能救活它们,你想要什么我都给,哪怕是我的命。” 哀恸神伤,在炎炎烈日下中了暑,瘫倒在长衢,不省人事。再睁开眼,发觉自己被热心肠的百姓抬到了茶棚下。百姓纷纷劝她早点让猫狗入土为安,不然尸身很快就会散发尸臭,招来蛆虫啃咬。 她无助地动了动干涩的嘴唇,说知道了,想静一静。 年纪轻轻的小娘子抱着死掉的猫狗游离在大街小巷,有时哭,有时叫,浑似疯子。大家不好再劝,纷纷走远。 是夜暴雨如瀑,电闪雷鸣。百姓披着蓑衣,跑着赶回家。独浮云卿一人逆行,浑身湿漉漉的,试图用衣袖掩住怀里的猫狗,却徒劳无功。 雨帘重重,仿佛能倾覆远处的皋亭山。 精神头刚好起来的浮云卿,在那日又疯了。 她疯了,遭罪的是她自己和阖宅仆从。淋着雨走了一路,失神落魄地走回月官渡。刚进门,不等女使递来伞,救两眼一黑,又晕了过去。 高烧半月不绝,临安医术最好的大夫,甚至是京城派来的太医,看过她的病情,都说命不久矣,早点备好棺椁罢。 在临安待了小半年,好不容易长了几两肉,这一病,倒是比从前还要消瘦三分。 卧病在榻,昏迷不醒,可她仍旧抱着敬小猫敬小狗不肯松手。 昏迷的第一日,阖宅穷尽办法,都没能把两小只拽出来。麦婆子守在床边,“猫狗没囖,她人可不能再没囖。” 消息灵通的禅婆子提议道:“听说东青门通儿巷住了位会施展幻术的巫师,只接贵胄人家的活计。不如请巫师来摆阵作个法,说不定行得通呢。” 人在无能为力时,往往会请鬼神来做事。今下走投无路,大家只能点头说好,想试一试。 连夜请巫师来,巫师那处欣然接下活计,并要求摆阵时,内院里不得有人在场,恐冲撞了阵法里的生魂。 大家仍点头说行,巫师嚜,神秘谨慎些倒也正常。 比及巫师携符咒枫人而来,大家只来得及睐见他斗篷覆身,浑身包裹得紧。再一眨眼,巫师就推开门扉进了屋。 这巫师正是敬亭颐。解决了廖氏,将赛咿哥遣送回辽地后,他就赶忙换了身萨满装束,生怕晚一刻,浮云卿就会咽了气。 生魂幻术之类,他用得熟稔。不过眼下却不曾施展,只是坐到床边,轻轻地摁住浮云卿的手腕。 而后,两具僵硬发臭的尸身顺势脱落,落在地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响声。 他比浮云卿更了解她自己,他知道这两小只是敬小猫与敬小狗,知道它们是浮云卿的寄托。 敬亭颐整了整她凌乱的发丝,睃及她这副可怜样,恻隐之心大动。 要不就在今晚相认罢,揭下斗篷,澹然地走出屋,将他还活着的消息告知阖宅,这样他与浮云卿再不用历尽波折,大家也不必再忍受煎熬。 可他终究没这样做。 他还没调养好身子,随时会死。他还没调整好心态,不知怎么面对浮云卿。 他不敢,更多时候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浮云卿陷在泥潭里,不断呼救。 然而能救她的只有她自己,诚如卓旸先前所言,有些弯路避免不了,必须自己走。 所以他什么都没做,离开月官渡后,南下处理无法继续拖延的私事。 所以他不知道这半月来浮云卿忍受着怎样的煎熬。 婆子买了块地,埋过猫狗后,正经地给它俩立了一块牌匾,还请当地久负盛名的诗人写了篇墓志铭。 浮云卿呢,清醒时甚少,神志不清时甚多。日日以泪洗面,哭她心爱的小猫小狗,哭着哭着,又想起去年年底的伤心事,哭自己命苦,哭世道不公。 后来烧退了,精神头却愈来愈差。最严重的时候,她会穿上最艳丽的衣裳,头戴华丽的发冠,躺在棺椁里,交代女使:“把棺盖推上罢,闷死也好。” 执着地窝在棺椁里,任婆子女使跪地呼喊,岿然不动。 阖宅盼啊盼,终于盼到巫师归来。巫师听罢婆子讲浮云卿的近况,震惊得身子晃了三晃,而后接下劝浮云卿好好活着的重任,禀退众人,义无反顾地进了屋。 像模像样地摆好阵,正欲下一步动作时,便见浮云卿坐起身,痴呆地看向自己。 “巫师,你就是他们口中无所不能的巫师啊。”浮云卿笑了笑,思绪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南下这半月,敬亭颐学了个新技能——变声。 他变了声线,像个饱经风霜的老者,开口说道:“您什么都不用想,我会把附在您身上的邪灵赶走。” 浮云卿却满不在意,四仰八叉地窝在床榻里,头发糊脸,比邪灵更像邪灵。 “巫师,你这身板真像我那个魂归望乡台的驸马啊。他说话跟你一样,您来您去的。只是声音比你年青,脸也比你好看,人也比你温柔。虽然你戴着丑面具,我也不了解你的脾性,可我告诉你嚜,我的驸马顶顶好,大罗神仙都没他好。” 巫师布着符阵,生魂,纸人、木人三者合一,摇动金铃铛,叮铃作响。 屋里声音嘈杂,浮云卿却置若罔闻,兀自夸着她家驸马的好,口若悬河。 阵落声平,她蓦地坐起身,认真请求道:“巫师,你神通广大,能不能把我驸马的魂招过来呀。就像请仙一样,你知道请仙罢?就是床头摆个牌位,日日用鲜血供养,魂兮魂兮盼归来。” 就像缓缓跟许太医那样,她也想跟敬亭颐梦中相会,日夜相伴。 叵奈她从没梦见过敬亭颐,他人走了,一并带走了所有念想。 巫师收起繁杂的道器,意味深长地说了句:“也许他从未走远,所思即所在。” 那夜后,浮云卿清醒的时候慢慢多了起来,她叫仆从撤走棺椁,给爹娘兄姊回信,表示自己已无大碍。 夏转秋,秋转冬,日子过得比江水奔涌还快。 腊月大寒,浮云卿过生辰,也过亡夫的忌日。 那日她久违地不清醒,执拗地要一人登玲珑山。大家拗不过她,在她保证不会寻死觅活后,才肯放她出宅登山。 玲珑山地势低,山顶平坦,视线开阔。 雪势颓山,她喃喃自语道:“敬先生,不怕你笑话,我觉得那巫师说得对。你好像从未走远,一直默默陪伴我,守护我。我把这事给大家说,大家满脸不可思议,说我疯了。” 眼睫落着雪沫子,她也不顾得撵走。 “我当然知道你走了,不会再回来了,当然也信缓缓的话,世间本无鬼神。然而,然而……” “你要是能听见我说的话,那就在空中放个云朵状的纸鸢罢。从前我在橫桥放纸鸢,意料之外地召来了你。你也放放云朵纸鸢,好么。” 她当然知道敬亭颐听不见她的话,话落,没抱半点希望地垂下眸,睐着鞋面出神。 不曾想,再抬起眸时,竟当真看见有个云朵纸鸢挂在树杈上。 她静静看了很久,也想了很久。 而后摘下纸鸢,爽利地下了山。 一路走得轻快自在,哼着不成调的小曲,笑得像个傻子。 在悠扬的小曲中,她向过去颓废的自己挥手告别。 作者有话说: ①耶耶:契丹称父亲为耶耶,称母亲为娘娘。 明天正文完~
第123章 一百二十三:终 ◎正文完。◎ 下了山, 浮云卿把纸鸢递给麦婆子,自己则去了沧浪亭后山小径。扽落盖在竹叶上面的雪沫子,把沫子揉成圆滚滚的团子, 握在手里,朝更寂静处走去。 石狭径后有一处空旷的平地, 零零散散地落着坟头。这是钱塘门一带地皮最贵的墓地,死去的贵胄世家若不想入祖坟,便会买下石狭径的地皮,埋葬在此。 她给敬亭颐买了一块地, 墓碑上 只写着“亡夫之墓”四个字。墓前有她前几日送来的花圈, 今下都已被白生生的雪掩埋住了。 大寒日,百姓都窝在家里, 围着火炉暖手,吃顿热乎的拨霞供,除了浮云卿, 没人想到墓地里走一走。 浮云卿坐在墓前, 把雪团摁在墓碑底下,“敬先生,我给你捏了个小雪人。你是小满降生的酉鸡,所以我捏得是啄米的小鸡。” 米呢,是雪沫子。至于这酉鸡嚜…… 浮云卿仔细看了看,猛觉这只酉鸡更像只头戴金冠,耀武扬威的狗,她再也夸不下去。 扫落覆在墓碑的雪, 甩出条干净的帕子, 把石墓碑擦得锃亮, 倒映出她憔悴无神的脸。 浮云卿烧了盆纸钱。在数九寒冬里, 红黄交加的火焰不像平时那么热,反而暖和和的。浮云卿抻着手,虚虚围在盆边,火苗围着她打转,像敬亭颐握紧她的手一样,温暖,踏实。 纸钱多,烧得慢,浮云卿吁了口长气,诉说道:“已经一年啦,你离开我已经一年啦。年初国朝改了元,如今是景明初年。春和景明,是个好气象。疯疯傻傻,浑浑噩噩的日子,我也过了一年囖,该向过去挥手告别,挣扎着走出来囖。” 她有许多话想跟敬亭颐说,平时憋在心里,日复一日地积攒着。如今真到倾诉的时候,那些絮絮叨叨反倒说不出口了。千言万语,化成一句:“你过得还好么?” 话落,冷冽的风慢悠悠地袭来,裙摆翩跹荡起,仿佛在回应着她的问话。 “我读过一本怪志,上面写了句佛家所言:‘三十三重离恨天,四百四病相思苦。’你的魂会归入阴曹地府,还是会飞向离恨天呢?你还记得我么,还是说,独留我一人守相思苦。麦婆子说,按她们老一辈的算法,你已经是一岁的孩子囖,会投胎到哪一家呢,我还没见过你躺在襁褓里的模样呢。又或是化成人间风雨,化成毛茸茸的猫狗,不做人也挺好,做人太苦囖。可你不做人,我又该怎么寻你呢?又想你欢愉,又想亲眼看见你,你说矛盾不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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