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手里尚捏着一根细长的银针,裙摆拂过,针尖倏地转了方向,在他指腹上飞快一刺,血珠登时冒了出来。 被针刺到手,无异于轻飘飘的鸿毛落于肩头,丝毫察觉不到。 敬亭颐眉眼舒展,手往袖里一掩,并未叫浮云卿看见这处伤口。 那厢浮俫揿着串佛珠大步跨来,越过那丛灌木,他的确看到一位男郎跟在浮云卿身边。 “三哥,我俩正准备找你呢。”浮云卿讪笑道。 “是么。”浮俫眸色一沉,暗自打量着她身旁的人。 “你们在做什么?” “噢,方才进屋等你。哪知刚推开屋门,裙摆就被划破道口子。敬先生找来针线,给我缝好了。” 浮云卿提着衣裙,在浮俫面前转了一圈。 “敬先生手艺很好的,看嚜,那道口子你肯定指不出。” 浮俫冷哼一声,挑眉问道:“敬先生,谁是敬先生?” 言讫,又抬起下颌,乜眼敬亭颐:“你是敬先生。” 敬亭颐唱喏说是。 浮俫又问:“方才跪在小六脚边的是你么?” 话意虽如此,可配上浮俫轻蔑的语气与直白的话语,总叫浮云卿觉着他这话夹枪带棒。 忙搭腔解释:“是他,今日一直是他陪着我的。三哥,你不要再为难人家了。” 这头敬亭颐也在打量着早先听闻多次的康王浮俫。 浮俫是半路出家的野僧,并未剃度。头发用幞头裹着,幞头外罩了层黑纱,把每缕头发都掖在里面,干净利落。身上披着件袈裟,瞧起来是位怪异的僧陀。 他感受到浮俫不怀好意的目光,可再一眨眼,浮俫揣度的眸忽地软了下来。 随即听浮俫审慎地朝他问道:“你……你可是妹婿?” 听及,浮云卿急得想捂住浮俫的嘴。 “三哥,你说什么呢!他不是……” 浮俫往后退几步,意味深长地噢了声。 他面前的两人,一个娇嗔佯怒,一个澹然平静。 现下不是他的妹婿,迟早有一日得是。 敬亭颐叉手回道:“殿下误会,我只是禁中派来教书的夫子。” 浮俫却流露出“我都懂”的眼神,只侃笑道:“欸,在相国寺,不要称我为殿下。跟着僧陀唤我‘无争长老’就行。” 方才捏紧的佛珠串,在瞧见敬亭颐那刻后,渐渐被松开。 浮俫推开草屋门,“是贤妃娘子叫你们来探我口风的罢?外面人多眼杂,都进来说。” 他握着鸡毛掸子往杌子面扫了扫,“都坐。” 又拿来自酿的茶饼,摆好茶具,道:“不必拘谨。这屋只有我一人住,平时也不常来人。我给你俩淪茶,尝尝这苦红茶够不够味。” 浮云卿尴尬地揪着膝前裙,轻声说道:“确实是姐姐叫我来的。” 浮俫撇着茶沫,建盏道:“什么事?” “来问你和那江湖女子的情况。姐姐说,三月窥见你与她搂搂抱抱,骂你修行不正。她的意思,是让你早日与那女子断开联络。”浮云卿不敢抬头与浮俫对视,只是低头敛神说着:“先前她对你出家为僧一事颇有怨言,这次却说,只要你俩不见面,任你在相国寺念一辈子经,她也忍了。” 浮俫嗤笑道:“我不会与她断了联络的。小六,我不想叫她在你们心里只是‘江湖女子’。她打小在道观里长大,后来闯荡江湖。她叫赛红娘,是我去寿春游猎时认识的。” 顿了顿,郑重地说:“她也不是贤妃娘子口中野蛮粗鄙的无名氏。她是你的三妗妗。” “什么?”浮云卿满脸不可置信,“三哥,你尚为僧陀,怎的就要娶妻成婚了?你……你不是专心研读佛经么?” “她迟早会是,不过却不是现今。什么佛经,什么痴迷无上密法,都是为着躲避风头。皇家轻视江湖,人家江湖人士,还看不起皇家呢。人家觉得那是大染缸,并不想让她嫁过来。我躲在相国寺,她远在江湖。待各自处理好内家事情,约好再相逢。” 浮云卿倒真没想到,浮俫与赛红娘竟与这一段曲折的故事。 一时劝也不是,附和也不是,呆坐在杌子上干瞪眼。 她捧着茶盏,侧首看向敬亭颐,却见敬亭颐衣袖半遮的右手不自在地弯曲着。 浮云卿把茶盏放在桌几上,关切问道:“敬先生,你的手怎么了?” “没事。” 说着就扽起衣袖,尽力遮掩。可指节一动,倒把被针扎伤的食指指腹给露了出来。 指腹正好跃出滴血珠。 “哎唷,流血了!我都瞧见了,怎么不告诉我呢?”浮云卿蓦地走到敬亭颐身旁,什么礼节都顾不得,托着敬亭颐的手腕仔细查看。 “怎么流血了呢?”浮云卿瞪大双眸,紧紧盯着那滴饱满的血珠,话音带颤,只觉心里兀突突的,揪得难捱。 “被针扎了下,不碍事的,半点都不疼。” 浮云卿蹙起眉,埋怨道:“说了不用缝的。左右不过一条衣裙,缝是缝好的,可却叫你见了血。不值当的。” 话落,倏地朝浮俫问道:“三哥,先前缝衣的活儿你可是半点不通的。难不成出家了,还悄摸学了门手艺?” 浮俫被戳中心事,面颊渐渐升起绯意。 “这筐针线,是赛红娘带来的。我在相国寺干粗活的时候多,她常来屋里给我缝补衣服。” “好啊,三哥你可真是闷声干大事的料。”浮云卿叹道:“你居然敢把她带到后院来住。” 浮俫却念叨她大惊小怪,“等你遇上中意的郎君,怕不是更大胆的事也敢做。” 言讫,眼珠有意无意地往敬亭颐身上提溜转。 后来一番叙旧,出了相国寺,长街热闹依旧。 明明望的是同样的风景,可浮云卿却神情恍惚,脑袋瓜里不知在胡乱想些什么。 她的帷帽是敬亭颐系上的,她的衣裙是敬亭颐缝好的。 如今她依偎在敬亭颐身边,他为自己放慢了脚步,好让她随时跟在身侧。 浮云卿敛眉抬眸,细细看着敬亭颐清瘦颀长的身影。 她见过高耸的香樟树,树荫可遮半里。她站在香樟树下,只觉遥远。 可待在敬亭颐身旁,她无时无刻不在觉着,纵使天塌了下来,还有这道带着草药气的身影撑着。 不觉遥远,因为他就陪在自己身旁。 浮云卿恍着神,视线重新聚焦起来,是听及敬亭颐嘱咐的话。 “看车。” 她尚有些懵,脱口回道:“看哪辆?” 话音甫落,才发觉自己会错了意。 敬亭颐唇角勾了勾,“街上马车多,您要小心,多看看身旁的车。” 风起花落,白玉兰回旋在空中,随风飘到各处去,随即黯然掉落。 浮俫在北落门前驻足。闹市的玉兰刮不到禁中,放眼望去,这里尽是琉璃瓦朱红墙。 正经、厚重、死板、不起一点波澜。 踅至福宁宫,已是暝暝日暮。 浅黄的圆月嵌在天上,没有星辰相绕,没有树木相映。 光秃秃的,什么灵动的事物都不会出现在福宁宫。 “三哥,今日你见到敬亭颐了嚜。” 官家窝在圈椅里,说道。 “见到了。小六的确对他有意。至于是哪种意,儿子尚不清楚。也许她对敬亭颐的喜爱深刻,也许浅淡,这些儿子都不清楚。” “那你觉着敬亭颐这厮如何?够不够格,做你的妹婿。” 浮俫心头陡冷,知道官家是在探他的口风,遂回:“不清楚。儿子只与他见过一面,并不清楚他的为人。他的秉性,爹爹最清楚。” 官家仰头望着月亮,若有所思。 “小六不清楚,你也不清楚。不碍事,我心里有数。” 官家无意摩挲着扶手,似是陷入了古老的回忆中。 “其实早先福宁宫也种了几株玉兰,那时朕三岁。玉兰是丁家送来的,随之送来的,还有数位线人,他们监视着朕。朕执政后,让内侍省修缮后宫。第一步,就是把这几株陪朕长大的玉兰给砍了。” 他道:“随即砍的,是无数阻挠过朕的人头。所有不与朕同路的人或事,都会像那几株玉兰一般,悄无声息地离开。” 乜见浮俫身形一僵,官家又笑着安慰:“嗳,晚间天凉,朕说的是糊涂话。” “还不够,还不够。”官家阖目,身子往后仰着。 “得寻个法子,早点让他成为你妹婿。” 作者有话说: 贤妃:去试探你三哥。 官家:去试探小六。
第22章 二十二:牵手 ◎给你捂热手。◎ 空荡荡的长衢陌巷上,更夫敲梆子的声传得悠远延宕。 “三更天喽,月黑风高,平安无事。” 每走一步,他的背就冷上一分。敲完三更的梆子,他要赶紧踅回家里。 今晚氛围太怪异,他总觉耳旁有个女鬼在喊冤。 冤声呜呜咽咽,是一绺剪不断的头发,把人的脖颈勒死,仍不罢休。 “停。” 垂落的金丝竹帘掩着一道倚在太师椅上的身影。 竹帘外,被折磨得半死的女人没骨似的瘫在地上,血水渍入地缝里。 刑屋里的味道称不上好闻。血水,排泄物,泪水,汗水,交织纠缠,在暖黄的烛光映照下,残忍,怪诞。 刑屋里有千种折磨人的刑具,可竹帘后的人只选了最简单的一种。 鞭笞。 女人血肉模糊,却还存着一口气。 她愤恨地吐着血水,“我不会招,你要是个男人,就杀了我。” 那人却只是笑笑,“你有个很好听的名字,霁椿。” 他澹然道:“可你说的话却不好听。” 他掀帘朝霁椿走来,踩在一片干净的地面上,蔑着蠕动挣扎的霁椿。 “你招不招,于我而言,用处不大。” 霁椿费力动着暴突的眼球,她看不清。面前宣判她的人,高瘦,戴着一个精致玲珑的银面具。 “你要是有种,就把面具摘下来。让你老娘我看看,是哪个狗阉的,做事这么绝。” 她拼命把眼前的人记下,她还存着能从这里出去的念想。她还幻想着,主子会把她救出来。 “你配么?”那人道。随即掏出一本账簿与数叠书信,一并扔在霁椿面前。 “安插线人,做假账,贪污,告密。你以为不招,我就不知道你背后是谁在主使么?” 他没有多说的必要,摆摆手,霁椿站不起来的腰身一下被麻绳提起。她的脖颈,被带着倒刺麻绳一圈又一圈地围紧。 她的脸被勒得红里透紫,眼球凸得几欲要掉了出来。 “嗖——” 忽地无数道冷箭从机关里飞出,一瞬将霁椿刺成了蜂窝。 只是有道冷箭擦过她的切脉,黏稠的血液蓬勃而出,有几滴恰飞溅进那人的衣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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