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讫,挑起竹帘,大步从屋里走了出去。 “早点歇息,养精蓄锐。”卓旸说道。 留敬亭颐一人独享屋里雪般的清冷月光。 * 次日午时,珍馐阁。 阁楼里只听得见咀嚼的声音。仨人咀嚼的频率默契地同步着,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肯先开口说话。 “咳咳。”浮云卿假咳几声。 “你俩,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么,怎么不说话?”她问。 卓旸夹了块炙羊肉,狠狠咀嚼着,好像跟这头羊有什么冤仇似的。 他剑眉一挑,跅驰回道:“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说话,容易噎着。您啊,还是专心用膳罢。” 说着做了个封嘴的动作,登时气得浮云卿瞪大双眸。 “胡扯!无稽之谈!平日咱们仨不都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么。” 兴许是“咱们”这两个字触动到卓旸哪根心弦,他郑重回道:“其实我是在替您发愁。下晌贤妃要您去禁中见她,她要提问您的辞赋背诵。这次与往次不同,我们两位先生,也要跟着你去。不仅如此,下晌官家、圣人与淑妃都会一道莅临。” “什么?这么大的事情怎么没人告诉我?” 听及卓旸这话,浮云卿惊得胃口全无。纵是满桌珍馐佳肴,她也没心思去细细品尝。 她可怜巴巴地揿住敬亭颐的衣袖,“敬先生,这事当真么?” 在敬亭颐眼里,浮云卿是两种形象。 一个是娇媚不自知的妖精,常常做着撩拨人的事。她好像什么都懂,又好像什么都不懂。撩得人心痒难耐,夜间也要入梦一展媚态。 一个是如眼下这般,贪玩调皮的孩子,天真无邪的少女。 芳华年岁,天大的烦恼便是读书写字。 敬亭颐揉了揉她的脑袋,“当真。您昨晚醉酒,睡到今日上晌。女使婆子不忍心把您叫起来,让您自然醒。禁中的消息巳时传来,那时您刚醒,还喝着葛根水解酒呢。” 禅婆子近来把心思都放在了教导府里仆从这事上去,眼下闲了下来,却发觉,原来公主与敬亭颐已经亲昵到这般地步了嚜。 她出声附和道:“是也,贤妃娘子说,初五端午,宫里宫外忙碌不堪。她怕到那时没有余力监督您的功课,便提早把您给叫过去。临阵磨枪,不快也光。您用完膳再背背那辞赋,千万不要在这等关键时候掉链子。” 卓旸说是,“您看,不说话是为了您好啊。早点吃完,早点温习,省得到时出什么洋相。” 你一言我一语,真是一场瞒天过海的好戏。 浮云卿瞠目结舌,一时不知做什么反应。昨晚醉酒,她记得自己靠着石桌独饮。醒来后什么事都不记得,问着女使,女使也说最后是敬亭颐将她抱进屋里。 好在贤妃搞突击抽查这种事,她经历过不止一两次。旋即抓住卓旸话里的漏洞,问道:“若姐姐一人在场,那这次不过是寻常可抽查。可若是爹爹嬢嬢和淑妃娘子在场,那或许就不是一场简单的抽查了。更像是……” “端午家宴。”趁浮云卿静静思索,敬亭颐出声猜道。 “对,就是家宴。”浮云卿眼眸一亮,“往年端午家宴不一定都设在初五,内侍省会依据当年事务调配,在爹爹面前提议,家宴应提前还是推后。端午虽在初五,可插艾草喝菖蒲酒的习俗却是初一就开始了。今日初二,举办家宴也正常。” 卓旸也反应过来,思虑道:“家宴不是都设在晚间天黑时嚜。然而算上贤妃娘子抽查的时间,众人寒暄的时间,估摸能在禁中待到家宴举办的时间。” 想及此处,敬亭颐与卓旸也失了胃口。 家宴家宴,皇家有皇家的家宴,世家有世家的家宴,百姓有百姓的家宴。 可他们两位非亲非驸马的教书先生,去皇家家宴,言不正名不顺的,算什么事。 三人搁下筷著,干瞪着眼。 还是禅婆子开口猜想道:“万一两位先生待贤妃娘子抽查后,就回来了呢。方才禁中递来的消息,也没有明确说,先生们得全程陪同公主。” 浮云卿说有道理,“禁中没明说,我倒想让两位先生陪着我去家宴。兄姊们拖家带口的,我却独身一人,倍感尴尬。今年两位陪同我赴宴,万一觉着无趣,还能跟两位搭腔说话,消磨消磨时光呢。” 卓旸叹她天真,“公主,家宴家宴,不是您的家人,怎么能去赴家宴?” 浮云卿笑他迂腐,“卓先生,你一个武将,怎的脑里的想法比那帮朝臣还迂腐?家人,嘁,我说你俩是我家人,那你俩就是。我看谁敢拦我府里的人。” 这便是底气。官家的孩子三男三女,独最小的公主享尽宠爱。 于浮云卿而言,这不过是一句话的事。就算官家不允,她在他面前撒撒娇,这事也解决了。 朝政事务她不干涉,国家大事上,官家是君,她是臣。君意胜天。而在家宴这样的私事上面,官家只是孩子的父亲,而她是父亲最宠的女儿,还怕有什么事办不成? 卓旸被她噎得无话可说,便示意敬亭颐管管她。 敬亭颐任她胡闹,只是忽地落寞道:“公主,您无趣的时候可以来找臣。那臣无趣的时候,能去找公主您解闷么?” “当然可以!”浮云卿拍拍敬亭颐的手,上半身也往他身边贴,她安慰道:“敬先生之于我,是与旁人不同的。你我之间不需那么客气。” 话音甫落,便听卓旸“噗嗤”笑出声来。 “你笑什么?怕不是嫉妒我对敬先生的好嚜。你嫉妒,我也不把这份好分给你。”说着,调皮地朝卓旸做鬼脸。 却见卓旸笑得更欢。平时她朝他做鬼脸,他早吹胡子瞪眼地与她闹了起来,怎的今日这么反常? “敬先生,你管管他。” 浮云卿揿住敬亭颐宽大的衣袖摇了摇,向他求助道。 “静一会儿,脑里过过背下的辞赋。不要怕,我一直在。” 敬亭颐眸里闪着她看不懂的深意,她只能作罢,一面低头小口吃着粥,一面掰着手指头,数着辞赋里的生僻字。 趁她默背间隙,卓旸朝敬亭颐比划着:瞧,我说对了罢。 卓旸又阴阳怪气地学了一遍,“敬先生,你与旁人不同。” 浮云卿说的话,果真与昨晚他学的一样。 敬亭颐失笑,心里悄然升起一股醋意。 原来卓旸也了解公主的脾性,了解她的习惯与口癖。 敬亭颐心里吃味,拿来一碟醋,全倒在粥里。 浮云卿侧目睇见,不解问道:“敬先生,原来是这么爱吃醋的么?” “一碟够不够吃啊。喏,我的这碟给你。这碟我没动过的。”浮云卿把自己面前那碟醋推到敬亭颐身边,贴心说道。 不等敬亭颐回应,卓旸也学话道:“喏,你爱吃醋,那我这碟也给你,也是没动过的。放心吃,三碟不够的话,我去找周厨再给你要来几碟。” 若浮云卿的话是无心,那卓旸这话便是明显有意为之。 敬亭颐愣住,射向卓旸的眼神,明显冷了下来。 “食不言,寝不语,这不是你自己说的么。” 言讫,又转眸看及浮云卿,笑道:“臣手一抖,这碟醋稀里糊涂地就倒进了粥里。臣不是爱吃醋之人。” 浮云卿才知原来自己会错了意,连连噢了几声,尴尬地把醋碟推了回来。 她手握成拳,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倏地朝卓旸的方向竖起一根中指。 “贱……”她咬牙切齿道。 卓旸倍感惊诧,“你……” 一刹那间,他酝酿了无数句话要说。他想说,小娘子家,怎么能朝人竖中指呢,怎么突然开口骂人呢。 却听及浮云卿随即补充道:“猥以微贱,当侍东宫,非臣陨首所能上报。” 卓旸叹自己多想,松了口气,“原来您是在背《陈情表》啊。” 浮云卿摊手,“不然呢。” “那您伸中指作甚?” “我在记生僻字。” “‘贱’还算生僻字么?” 浮云卿眨眨眼,“不算。但我忽然记不起这个字怎么写了,我就掰着指头提醒自己,这个字要多注意。这样不行么?” “行。”卓旸咬牙切齿道。 转眸见敬亭颐偷摸乐着,忽觉自个儿便是三人中最大的冤种。 “嗳。” 他长叹一声,不再多言。 * 今夏蝉鸣来得早,五月初便隐隐听及断断续续的蝉鸣声。 逢年过节,禅婆子与麦婆子便忙得焦头烂额。风俗从古,节日要准备些什么,谁去准备谁去细做,都得备好。 浮云卿本是叫麦婆子只管小院里的事就好,叵奈麦婆子自己闲不住。身子一好,就跟着禅婆子一道操持事务。 麦婆子带着侧犯尾犯,搀着一箩筐去各院窜。 筐里是艾草、桃柳枝,蒲苇与大蒜。她们取来红线,将其扎成一捆,行至哪院,便在哪院的门楣上挂上这捆杂物,作辟邪用。 那头禅婆子带着退鱼金断,用铁丝将艾叶和翠竹扎成半人高的老虎模样,谓之“艾虎”。虎头朝街巷,虎尾朝深门,祈求百病不生。 剩下的女使做头上插的小艾虎,健壮的男郎则到酒铺搬来一坛坛菖蒲酒,晚间大饮。 阖府忙忙碌碌,故而苍巴登门拜访时,谁都没察觉到。 还是禅婆子往外面饱觑一圈,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苍巴拘谨的身影。 “哎唷,中贵人来了,怎么都不叫人通报一声。”禅婆子故意高声道,一时院里的人都放下了手里的活儿,男郎唱喏,女使道万福,把人迎到大椿堂。 苍巴不自在地笑了声,“禁中派我给公主递个口头消息。不是什么大事,诸位,都继续忙罢。” 他往大椿堂暗睐一眼,朝禅婆子低声道:“上晌不是给婆子你传过一次消息么。那时说的是,下晌公主要去禁中一趟。眼下都到未时二刻了,怎么还不见公主到这前堂来,是不是午睡睡过头了?” 禅婆子赧然道非也,“公主在后院等您的口信呢。您稍等,我这就去叫她来。” 言讫,叫来退鱼掇来条杌子,“给中贵人淪茶,好好招待人家。” 不待苍巴回绝,禅婆子便快步迈进了连廊。 然刚拐了个弯,便与浮云卿打了个照面。 浮云卿身后是两位先生,仨人显然是收拾好要出府的模样。 浮云卿想及方才听见的动静,往前扒着头,小声问道:“是谁来了?” “禁中派来的中贵人,就是先前清明给您送烛的那位。您还记得嚜,那中贵人叫苍巴。” 浮云卿恍悟地噢了声,“原来是他,我有印象。” 话落便带着两位先生踅足大椿堂。 苍巴正品着公主府的好茶,一松眼,便见浮云卿走了过来。一时慌忙起身,呵腰作揖:“公主殿下千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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