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灿烂一笑,“中贵人不必拘谨。眼下我正要往禁中去,您是带来什么新的消息么。” 苍巴不迭说是,“禁中传口信,今日酉时要办端午家宴。今年家宴地点不在往年延福苑,而在大内另一御苑艮岳。家宴的事,小底估摸公主午晌已经猜出来了,只是今年地点有变,官家又特意吩咐,两位先生也要一同出席家宴。小底来跑一趟,就是为这事。” 言讫,又呵了呵腰,再道:“小底就先告退了。公主您拾捯拾捯,快快启程罢。” 浮云卿笑着说好,“端午时节,家家讲究辟邪送毒。辛苦中贵人出宫专程来跑一趟,府里新做的小艾虎,若中贵人不嫌弃,便插在鬓边罢。” 言讫,禅婆子便上前把小艾虎递到苍巴手里。 小艾虎,无非是一根簪上,插着个用绣着五毒的碎布拼成的小香包,不是什么稀罕玩意儿。 可这用料,是公主府的碎布,那可是民间花重金还买不来的布料。 苍巴自然欣喜应下,随即插在鬓边,告退离去。 禅婆子福福身,朝浮云卿说道:“公主,您也该启程入禁中了。” “知道,知道。这不是天热,想再歇歇嚜。”浮云卿心虚道,实则是对自个儿背诵的不自信。她恨不得把一刻当一个时辰过。今日她不曾午睡,盘腿坐在榻上出声诵记,唯恐再遭贤妃斥责。 不曾想,一路做好的准备,全在推开慈元殿殿门那刻,轰然倾塌。 官家与几位后妃都正襟危坐地等着她。殿门一开,屋里几位都朝她望去。几位都是她的长辈,再全的准备,也挡不住心里的恐慌。 浮云卿笑意僵在脸上,有气无力地道福道安。 官家知道她是吓傻了,调侃道:“是不是热到脱力了,需不需要歇会儿再开始背?” 然而浮云卿刚点点头,贤妃便冷言道:“歇什么歇,越歇越忘。快刀斩乱麻。” 圣人笑笑,“你俩这一言一语的,光顾着小六,把人家两位先生都忘了个干净。” 瞥见敬亭颐与卓旸上前叉手行礼,官家摆摆手,说道:“不必多礼。叫你俩来,也是想检验你俩的教习成果,看看你俩教得怎么样,有没有尽到职责。” 两位先生倒是正常反应,颔首说是。反倒是浮云卿脸色黯然,一副被抽了筋扒了骨的失魂模样。 来了才知,今日的水有多深。 不止要背辞赋,还要当着在场诸位的面,耍一套太极。 宫婢搬来两把圈椅,示意两位先生坐下。 却给浮云卿掇来条杌子,叫她坐在贤妃身旁。 贤妃扬起她那双锋利的眸,淡声问道:“近日都背过什么?” “背了敬先生划定的十篇辞赋,有《谏逐客书》、《登楼赋》、《太玄赋》、《陈情表》等等。”浮云卿恭谨回道。 “是么。十篇挺多的,都背下来了么?” 浮云卿本想说是,又怕贤妃不信,便如实答道:“勉强记下了。” 贤妃嘁了声,身子往后仰了仰,道:“今日就挑《陈情表》来问罢。” 浮云卿点点头道好,面色毫无波澜,实则内心喜悦得紧。 这十篇辞赋里,她背得最熟的是《陈情表》。她猜想贤妃会问这十篇辞赋都有哪几篇,可自己回时,万不能把《陈情表》说在最前。 按贤妃那脾性,约莫会以为,她说在最前的,是背的最熟的,故而不会提问那最熟的一篇。 这个心思,果然被浮云卿猜中。知女莫若母,知母何尝不是女呢。 贤妃又开口说:“先把《陈情表》背一遍。” 浮云卿说是。 这一遍背诵流利顺畅,“谨拜表以闻”背诵出口后,官家,圣人,淑妃都满意地鼓掌。 “小六,真是有长进了!”官家笑得真诚,竖起大拇指赞道。 又把目光投向敬亭颐,“当然,敬先生教得也好。” 敬亭颐颔首微笑。他的心紧紧揪着,听及浮云卿背完后,才稍稍松了口气。 贤妃冷不丁哼了声,“你们啊,就是对她要求放得太低。只是能背下来,就觉得她是天大的了不起嚜。” 淑妃出声劝道:“慢慢来,慢慢来。要我说你就是急于求成,非得想一口吃成个胖子。读书的事,哪里是能着急催赶的?” 浮云卿见淑妃搭腔帮她说话,心里乐开了花。她面上不敢笑,生怕惹恼贤妃。 贤妃勉强说了声行。 她与淑妃同为后妃,又都养育了一儿一女。官家面前,不便多说什么。可不论是男人还是女人,为人父母后,在教养孩子的方面,多少是存些攀比心的。 贤妃面上不说,可心里却觉着自家孩子比淑妃那俩好得没边。 淑妃那俩孩子,二皇子在外有游手好闲的名声,二公主离经叛道,面首三千,名声更不消多说,差得要死。 而她的两个孩子,一个聪慧却不听话,一个勉强听话又些许愚钝,虽不完美,但到底是比淑妃家的强。 贤妃想,既然浮云卿能把《陈情表》流利背出来,那词义更不在话下。 她有意趁此时机,在淑妃面前显摆一番,遂做拿乔状,说道:“我且问你,‘舅夺母志’是何释义?” 她是要显摆,可也不能选个犄角旮旯里的繁杂问题去提问。毕竟浮云卿到底有多大本事,她心里还是清楚的。想着“舅夺母志”不难,提问这句只当走个过场。 浮云卿想了想,回:“女儿以为,这句是在说:家舅不顾他自己母亲的意愿,要逼着自家老母改变她的某种志向。” “一派胡言!” 贤妃拍案而起,怒不可遏。她这贸然而来的动作将身侧的官家吓得身子一抖。 “我的心真是被马尿给糊住了,才会相信你有所长进!背,背,背,光会背有甚用!你去国子监走一趟,问问谁解释的‘舅夺母志’,与你这厮相同!” 浮云卿释义的“舅夺母志”,可谓是与原义南辕北辙,甚至半点不沾边。 圣人听及浮云卿的释义,忍俊不禁。 顶多就是背得浅,哪曾想贤妃会这么急。忙拍着她的手,安慰道:“别生气,别生气。你看看你,把小六都吓成什么样了。” 言讫,在场几位都望向浮云卿,却见她眸里泛泪,正极力忍耐着,不让泪落下来。 官家瞧见他最疼爱的女儿快要哭了,心疼不已,示意宫婢递过去帕子,叫她掖掖泪。 “哎唷,贤妃你这脾气真是一如既往的火爆。”官家圆场道:“说的不对,那咱们做父母的,把对的给孩子说说不就成了。” 贤妃自觉没理,慢慢敛起脾气,冷哼几句作罢。 若换做平时,她顶多就是嘲讽浮云卿几句,不至于动气。可今日诸位都在场看着,她又有心炫耀一番自己的教养成果,哪想被打了脸,一时下不来台,这才气得紧。 官家拍拍浮云卿的肩,轻声安慰道:“本朝的‘舅’,是出嫁女子对郎君父亲的称呼。而在前朝或更早,‘舅’则是指,母亲的兄弟。李密父亲去世,四年后,舅舅逼迫他母亲改嫁,这便是‘舅夺母志’的释义。‘母’不是‘舅’之母,而是李密之母。你啊,读书太浅,不究其深意,没有真正读懂《陈情表》这篇辞赋。” 听过官家的解释,浮云卿方顿悟,为甚方才贤妃会那般气。 都是因着,自己与原句风马牛不相及的释义,差得太远太远。 浮云卿觉着自个儿丢人,垂首眨巴眨巴眼,泪竟淌了下来。一哭便止不住,小声抽噎起来。 “哎唷,怎么哭了。”圣人忙搵帕给她擦着泪,哪曾想越是安慰,她哭得越是厉害。 贤妃与淑妃皆是一愣,不知所措。而敬亭颐与卓旸是远水救不了近火,坐着干着急。 圣人一边安慰,一边睇官家一眼,让他赶紧想想办法。 官家却出乎意料地笑出声来。 “人常说,读《出师表》不哭者不忠,读《陈情表》不哭者不孝,读《祭十二郎文》不哭者不慈。看来小六孝心十足啊。读得不深不要紧,难得的是这份孝心。” 在场诸位皆知,官家是给浮云卿台阶下。毕竟她为何哭,诸位心里跟明镜一般。这台阶虽生硬,倒也勉勉强强把这事给掀过了篇。 “小六以后要好好学。”官家嘱咐道,“敬先生呢,也得加把劲教。她要是在课习上偷懒,你可不能惯着她,你是来教书,可不是来做其他的。” 这话意味深长。 官家说是这么说,可若是教书先生真使了个眼色给他的孩子看,估摸下一刻,这教书先生人头就要落地了。 只教书,不做其他。 本来后宫几位没往敬亭颐身上多想,被官家这么一点,看敬亭颐的眼神都与从前不大相同。一个弱冠的男郎,还能做什么。 贤妃心里紧了紧,惴惴不安。 官家将一川风波推及敬亭颐,而风波里的人却澹然自若。 “臣谨遵官家之言。” 未几,淑妃审时度势道:“抽查也抽查过了,不若咱们移步艮岳,先赏赏景?” 官家说不急,他安慰着失落的浮云卿:“小六,不要气馁。你不是学了十六式太极拳么,给我们耍耍看。” 浮云卿吸着泛红的鼻子,现下她没有不懂装懂的心思,便如实回道:“女儿的十六式太极,练得不太好。先前给府里人耍过一次,他们说我像偷别家鸡的黄鼠狼,畏畏缩缩,不见太极风范。” 官家被她这话逗笑,“你学的是哪个门派的太极?” “杨氏。卓先生说,杨氏容易入门,适合初学。” 官家噢一声,随即瞥向卓旸,“那不如卓先生来耍一套罢。武与文不同,文含蓄内敛,武却能一眼看出高低好坏。让诸位看看你的实力,让他们看看,我选的先生怎么样。” 他这么说,卓旸也只能扽扽衣袍,站起身来,叉手行礼。 “臣给官家耍一套陈氏太极拳。” 官家爽朗说好。 金刚捣椎、白鹤亮翅、青龙出水、掩手肱拳、转身双摆莲……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刚猛矫健,收式甫落,众人皆鼓掌叫好。 官家相当满意,捋着须髯,反复朝几位后妃说道:“瞧瞧,朕选的人如何。不愧是朕相中的人。” 圣人附和说是,“看来陈氏太极以刚猛为内核。听闻杨氏动作缓和,而陈氏耍得跟将士打仗一般。今下见卓先生这套动作,果真是刚猛陈氏。” 官家哈哈一笑,“是也,是也。陈氏太极拳是前朝高僧陈勿所创,一直延续至今,可见其精妙之处。” 又扭头朝沉默的贤妃道:“你觉得卓先生耍得如何?” 经此一遭,贤妃算是明白,为甚下晌官家非得拉来一帮人来她殿里坐。原来是给她的女儿挑驸马呢。
言情小说网:www.bgnovel.com免费全本完结小说在线阅读!记得收藏并分享哦!
163 首页 上一页 24 25 26 27 28 29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