贤妃素来不爱五大三粗的武人,她爱敬亭颐这般的文人。 要给浮云卿选驸马,也得选敬亭颐才是。 只是眼下官家贬敬亭颐,抬卓旸的意味明显,她若忤逆他的意,约莫会闹得下不来台。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贤妃按下心思,回道:“的确不错。” 只是这话夸得阴阳怪气,好在诸位都熟悉她的脾性,知道她向来如此,便不多计较。 “小六,往后待在府里时,多跟两位先生学学。观其作风,学其处事,这样你才能成长啊。”官家感慨道。 浮云卿乖巧地点头说是。 卓旸耍的拳好似往她心口“邦邦”捶了两下,只是玩闹,并不疼。 他的气息,与敬亭颐全然不同。先前她多待在敬亭颐身边,与卓旸并不亲近。 可今日,她竟然破天荒地,想多与卓旸接触接触。 兴许禁中的风月光影带着蛊惑人的魔力罢,叫她瞧卓旸,都比之前顺眼。 后来殿里诸位又聊了些家常事,浮云卿搭不进腔,便把杌子搬远,坐在角落里低头绞帕子,无所事事。 不觉间天黑了下来,官家与后妃聊得正欢,睐见外面的天,猛地拍了下腿。 “忘喽,忘喽!晚间还有家宴,孩子们估摸这时候已经在艮岳等着咱们几位了。咱们该去艮岳了。” 他一起身,殿里也都起了身。 浮云卿松了口气,家宴人多声杂,不会有人考查她学得如何。 她跟在贤妃身后,敬亭颐与卓旸则跟在她身后。 一路跟得紧,再抬头时,望见不远处乌泱泱站着一群人,是她兄姊各家。 浮云卿呢喃道:“终于能吃上热乎的饭了。” 她乐得欢,一时乱了脚步,不知踩了谁的脚,谁的裙摆,骤然向一侧倒去。 “哎唷!” 前头官家正与一群孩子聊得欢,众人语笑喧阗,听及这声惊呼,一齐朝后看去。 却见—— 浮云卿将要摔倒,而敬亭颐眼疾手快地拽回她的腰身,往自己怀里揽。 两人漂亮地旋转了半个圈,如话本子里的才子佳人一般,身贴身,紧紧依偎着。 忽地有一童声高呼道:“阿娘,那是三姨夫么?” 全场静寂时,这道童声便听得无比清楚,甚至在艮岳一方久久回荡着。
第26章 二十六:端午(一) ◎又多了个跟他抢的。◎ 继而传来的是此起彼伏的假咳声。 贤妃睇浮云卿一眼, “平地还能绊倒,两只眼长着纯是用来出气囖。” 淑妃轻撞了下她的胳膊,低声劝道:“行囖, 你数数你夹枪带棒地说小六几回了?她都多大了,出门在外一点面子都不要么。当着大家伙的面数落孩子, 这不是故意叫她难堪么。” 贤妃冷哼几声,“脚扭到了么,扽扽你裙上的土,真是没个规矩样子。” 浮云卿撇撇嘴, 倏地从敬亭颐怀里窜了出来, 面色尴尬,不自在地抹了抹鼻子。 今晚皇子皇女与皇孙来得齐, 一路说说笑笑话家常。 空荡荡的艮岳渐渐被摇曳的灯苗阗满。花鸟纱灯上下相连,一个接一个地缀在木棚上,摆在游廊侧旁。宫婢提着宫灯, 尖头履踢着坠地的衣裙, 不徐不慢地踅在各位贵人的身边。 髹黑户牖围着的一方光景渐渐由红日晚霞变成冷月星辰。比及踅足前殿,玳筵各事已经就位。 通嘉持着佛尘,拱手朝皇子皇女作揖。 “几位殿下,家宴安排男女分席。男桌于东,女桌于西,菜肴都是一样的规格。” 不等皇子皇女做反应,官家便摆摆手说不必,“家宴, 家宴, 是家要紧, 要是宴要紧?一家人还分什么你一桌我一桌的, 朕想拼成一大桌。通嘉,你吩咐内侍换换。” 通嘉呵腰说是,“小底这就去叫明吉拼桌。” 听及这个陌生的名字,浮云卿往前扒扒头,乜见一位清瘦的少年郎,正指使着几位内侍搬来一张髹红梨木大圆桌。 “这是谁?先前到禁中来,也没见过他。” 二公主浮子暇眉梢一挑,不怀好意地拍拍浮云卿的后腰,戏谑道:“是不是看中人家了?欸,我原先打听过这厮。明吉原是入内内侍省的普通内侍,清明取出了新火,爹爹很是欣赏他,直接把他调到通嘉身边做事。据说,是有意培养成下任内侍大监。” 浮云卿回道:“通嘉精神抖擞的,轮到明吉,不知是几十年后的事了。原本做个平平无奇的内侍,熬到年龄,就能出宫颐养天年。可若真做成内侍大监,不得一辈子待在禁中嚜。无儿无女无妻的,当真是惨。” “无儿无女,可以认个干儿子干女儿,不妨事。给点好处,干的比亲生的还孝顺。无妻么,长居禁中的都会找个对食。又或是,入哪家贵女的幔里。” 浮云卿愕然地张大嘴,将浮子暇扯远。 “二姐你竟还要找面首么,你府里哪些没有三千也有一百,方才驸马就在你身边站着,你竟一点也不避讳,还真不怕后院起火掀翻天么?” 浮子暇嘁了声,“谁说我要找面首了?再说我也不是给自己找的。” 趁那头官家一行人侃聊,浮子暇将浮云卿拉到廊柱下,煞有其事地说道:“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嚜。我姐姐曾说过,端午甫过,你那招驸马的相看宴约莫就要办上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嫁了人,纵是夫家待你再好,那也是得丢了大半自由。你趁着没成婚,找几个顺眼的男郎玩玩。成婚后,可就没这逍遥时候了。” “玩玩?”浮云卿一头雾水,“这种事,也能玩玩?何况你给我找的男郎还是个内侍宦官,就算要玩,那怎么去玩。” 浮子暇勾唇,笑得张扬,“这你就不懂了罢,靠近些,我给你仔细讲讲。” 男女狎戏,握雨携云,这事浮子暇早玩出了无数花样来。她对研究此事乐此不疲,哪想刚挽上浮云卿的胳膊,还未开口,就睐见敬亭颐走了过来。 浮子暇见状,黯然推远了浮云卿的身。 “有缘再跟你说。”说罢转身便转身离去。 留浮云卿与敬亭颐大眼瞪小眼。 “外面冷,您同臣一道回去罢。”敬亭颐温声道。 “噢,噢,好。” 她的心怦怦乱跳,明明浮子暇提到的人是明吉,可她却不自主地把那个用来“玩玩”的人当作敬亭颐。 胡乱肖想,眼下正主近在眼前,可浮云卿却不敢看敬亭颐那双好看的眸。 归席落座,左手边是敬亭颐,右手边是卓旸。 官家肃声道:“初五端午,比及初五,各人有各人的事,各小家有各小家的事。索性把家宴提到了初二,阖家团聚,热热闹闹地吃顿饭。往后再聚,就得等到十五中秋了。吃过团圆饭,往后都要办漂亮事,也不愧对咱们老浮家的列祖列宗。” 说着戏谑一笑,“尤其是小六,往后可不能像今日这般一说就哭了。在家里,有爹娘宽慰你。可在外面,要是受了委屈,吃了亏,要吃一堑长一智。总是不成熟,就是把你嫁出去也不放心唷。” 浮云卿赧然说是。 怎的今日大家话里都想提提她成婚找驸马的事? 原本找驸马是她给自己平淡日子里寻的乐子,想着婚后有个中意的男人照顾自己,约莫会是一番不同的体验。 可这事自己想与别人想,总是不同的。自己想那是乐子,别人想便成了愁事。 推杯换盏间,浮云卿悄摸扯了扯敬亭颐的衣袖。 这头敬亭颐正给她剔鱼刺,见她满脸僝僽,侧目问道:“怎么了?是不是饿了。再等等嚜,这块鱼很快就剔好了。” 浮云卿的确腹中空空,可来找他说话却不是为着吃的事。 “二姐刚刚跟我说,端午甫过,招驸马的相亲宴就要来了。原先我想着,这事是我一人的意愿,可今日想来,怕又是要重蹈太宗朝几位公主的命运了。” 敬亭颐挑鱼刺的动作一滞,轻声问道:“什么命运。” 浮云卿些许泄气,“就是拿婚事做权谋制衡的命运喽。太宗朝也有过变法,朝中各派势力斗来斗去。太宗为着稳固臣心,便挑世家贵胄与皇子皇女成婚。皇子尚武家女,皇女嫁朝臣子。几位兄姊如此,我亦如此。” 幸而圆桌大,声音杂,浮云卿这话被嬉笑吃酒声掩盖过去,却一字不落地传到敬亭颐耳里。 “不会的。”敬亭颐将白净的鱼肉块挑进浮云卿身前的碟里。 他道:“官家待您到底是不同的。您也清楚,他最疼您了,不是么?舐犊之情深,爱女之意切,官家不会随意塞个人就给您当驸马的。” 官家清楚他的底细,他也清楚官家的心思。 驸马之位,是官家早就许好的事。他给官家办事,官家承诺,他做三公主驸马。 因而相看宴无非是走个过场,只是这事只有他自己知道。 浮云卿叹了口气,“但愿罢。” 平时不觉得有甚不对,但每每遇见需要牺牲子女利益才能完成的事,她便觉得官家无情。亲朋好友都能做扫清业障的工具,而官家是操控大局的人,他们不过是精致的傀儡,点到哪里,就去哪里做事。 这顿饭吃得索然无味,想及皇家的残忍,浮云卿看兄姊的心境都与从前不同。 大哥大妗妗欢喜冤家,儿女双全。可最初,他们互看不顺眼,明明不是一路人,却要被捆绑在一起,生儿育女,操持家业。 二哥二妗妗,两人实则都是内敛的性子。看似情深意重,可两个孤寂的灵魂还是没彻底融合成一体。 大姐大姐夫,若即若离,勉强撑着这桩婚姻。 二姐二姐夫,一个面首三千,一个苦苦追求,离经叛道的婚姻,冷暖自知。 三哥不愿将就,而她尘埃未定,前路未知。 浮云卿愈发气馁,“成婚明明该是你情我愿的事,怎么都过成了这遭鬼样子。” 敬亭颐安慰道:“兴许您的婚事就是你情我愿呢。” 她的情尚不知,可他却是千万般愿意。他什么都不求,哪怕入赘倒贴,也想时刻黏在她身边。 “我倒想你情我愿。毕竟我也存着一口气,世间婚姻大多不圆满,那我非得经营出一件圆满的来,给他们看看!” 这点倒是与贤妃极为相似,都想争口气,让自己心安,让别家高看。 欢聚时少,别离事多。 人零零散散地走,官家也松了口气,瘫在圈椅上,满心疲惫。 通嘉给他细细揉着酸疼的肩,“官家辛苦,只是往后可不要再喝这么多盏酒喽。” “朕知道。”官家疲惫地笑道。 他年青时便贪杯,如今一年比一年老,可习惯还是与从前一致。年青身体硬朗,就是大冬天裸着上身打猎,也不觉得冷。可现在老了,多喝几盏酒,身体就受不住。中风偏瘫,时不时地来折磨他一番,不致命,却会摧残他不服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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