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有些气馁:“不过是最不靠谱的直觉罢了。他看我的眼神,让我觉得不舒服。他眼底有莫名的恨意,看我的时候,那恨意便朝我而来。至于朝别人有没有,那就不清楚了。” “恨意?”敬亭颐不解,“您与他不过几面之缘,他对您又怎么会有恨意呢?” “兴许是我看错了罢。”浮云卿叹口气,“明吉的事,先生就当没听我说过。我真是病急乱投医,先生平时大多时候都待在府里面,偶尔出去一趟,也是有私事与公事要办,哪有空闲时候去查人呢?何况你怎么查,就是心里想查,这副身子也会阻挡你查。是我想的少了。” 她的心一会儿被焐热,一会儿被泼冷。难言都化作一句句低沉的叹息,叹着叹着,又觉没必要。 明吉就算恨她,难道还会恨到杀了她囖?她自觉与他无冤无仇,只是平常待人温和,贸然闯出来个恨她的,心里像是橫了一道梁,挖了一道坎,不舒服。 浮云卿转身回了内院,那厢敬亭颐换了身夜行衣,踅至金明池上一条绞盘棕船里。 船厢宽敞,帷幔重重。中央坐着一位中年男郎,正品着香饮子茶。 那人嘴里漱着苦涩的茶叶子,将茶叶子在嘴里转了几圈,兀自“呸”了声,将茶叶子吐到茶碟里。 他道,“来了。” 敬亭颐叉手呵腰,“官家尊躬万福。” 那人笑了笑,随即青藤转椅转向敬亭颐。那身着明黄襕袍的中年男郎,竟是先前待在艮岳的官家! 敬亭颐面色凝重,劝着:“这两年京城不太平。开封府审了一批又一批的杀人案,常有百姓告偷盗奸.淫之事。您这会儿到金明池来,恐有人身之危。” 官家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他们要砍朕的脑袋,那就随他们砍去。抢,盗,奸,杀,无非是被朕的变法戳到痛处,狗急跳墙罢了。朕的人身安危……” 他森然笑了声,“孩子,你离开皇城司不过数日,怎么像是把那处遗忘了般?皇城司里,有朕亲自培养出来的替身,他与朕脸身相似,话音相近,此刻正待福宁殿打着呼噜酣睡呢。谁能想到朕此刻正待在这条平平无奇的船里。宫里有朕的人,金明池外遍是朕养出来的杀手刺客。朕还怕什么。” 官家掇来条杌子,示意敬亭颐坐到自己身边,“慈元殿内,朕刻意抬捧卓旸;家宴上,朕克制着不给你半个眼神。你没生气罢。你不要心有芥蒂,你应该知道朕这么做的原因。” 敬亭颐只是跪在官家面前,不卑不亢道:“臣知道。” 官家见他这动作,便清楚,他这是心里正恼得很呢。 “你呀,就是被小六拿捏得死死的。她多看别人一眼,多跟别人说句话,你就慌了。要是再有提她婚事的,你恨不得卸下全部伪装,直接把自己送到她床上去,跟她说句,咱们成婚罢。”官家身子往后一趟,戏谑问:“是不是朕说的这样?” 敬亭颐叩了首,澹然回道:“臣没有。” “没有?最好真的没有。”随即话锋一转,“那刺头近来有什么动静没有?朕的变法施行得快,眼看就要变到他家门口了。要是没弄出些动静,那朕会怀疑,他是不是死喽。” 敬亭颐回:“他一直很机警。扰乱变法的事,从不亲自露面插手,而是交派给无数下线,让下线渗入各个方面,获取情报。” 官家:“他这法子倒跟朕一样。你且说说,这众多下线之一,都有谁?” “内侍明吉。”敬亭颐抬眸,直直盯着官家,“臣目前知道的,只有明吉。” 官家满脸愕然,“明吉,明吉,竟然是朕提拔上来的明吉。” 他倏地叹了句,“陪朕数年的大监通嘉,自变法来,一直与丁伯宏那帮人走得很近。朕只当他被腐蚀,连带着他的干儿子苍巴,走了歪路。朕看明吉家世清白,不曾想这厮,竟是那刺头派来试探朕的奸邪。” 官家又问:“你是怎么查出来的?这事卓旸他知道么。” 敬亭颐摇头,“这事只有臣一人知道。” 两个问题,他只选了其中一个回复。万幸官家并未多想。 敬亭颐怀疑明吉有问题,还是在浮云卿告诉他,这厮眼里有恨意的时候。先前他并未在意这个阉人,可他竟用那双满含恨意的狗眼,盯着浮云卿看。 然而这仅仅是怀疑,他未曾调查过明吉。 从未有人敢恨浮云卿。仅仅这点,敬亭颐便想将他碎尸万段。因此即便明吉没问题,敬亭颐也会把他推出来泄恨。 何况他的直觉告诉他,明吉此人不仅有问题,还有很严重的问题。 敬亭颐眸里是化不开的阴冷,他倔强地问:“臣何时能与公主成婚?” 听及他提到浮云卿,官家笑眯眯的脸登时拉了下来,“你与小六的事,我不多做干涉。成婚这事,朕比你更期盼。成婚早晚,难道不是你的能力问题么? ” 官家嗤笑道:“小六从小到大,见过的无非是内侍宫婢,亲朋好友。完全陌生的,约莫也就你与卓旸两人。她喜欢温润清朗的,喜欢知识渊博的,喜欢能包容她时有时无的小脾气的,喜欢万般呵护她的,这些我之前不是都跟你说过嚜。你的确变成了她喜欢的样子,可为甚她还没在你面前提过成婚的事?这些你不比我清楚。” 敬亭颐心酸不已,他的确无能。 他觉得自己像勾栏院里,不知廉耻地说着放浪话,勾搭客人的小姐。而浮云卿是他唯一的客人,是他拼了命欲擒故纵,勾引诱惑的贵客。然而那位他想托付终生的客人,却有太多莺莺燕燕能选择。 他勾引她的手段,令他倍感羞耻。更羞耻的是,眼见他就要把一身衣衫脱在她面前了,可她仍旧无动于衷。 他有着文人君子的外表,做着光风霁月的事,可他不耻的行径却比待客多年的小姐还要霪,还要卑贱。 敬亭颐再叩首,满心落寞道:“臣明白。” 或许他还不够霪,不够卑贱。他该再放浪些,勾得她走不动道才好。 官家笑他的心思叵测,给他淪着热茶,道:“你也不要灰心。驸马之位,早晚都是你的。你是朕早就选好的驸马,就算小六不喜欢,朕也会将找个正当的理由,把你塞给她。何况这孩子喜欢你喜欢得紧,成婚的事,什么时候说,她自有考虑。她长大咯,但在朕心里,她仍旧是不谙世事的少女。芳华少女,心思说好懂也好懂,说不好懂呢,也不好懂。回去你再观摩观摩。” 话落,又装腔作势地扽了扽袖子,“过来陪朕喝盏茶,下一盘棋。” 棋盘黑子白子各持一方,官家持白子下先手,将敬亭颐的黑子逼得连连后退。 四方棋盘,一子落慢,满盘皆输。黑子每落一处,白子便会下到其相对处,最终白子胜黑子一目。 官家不甚在意,慢悠悠地捋着须髯,“下围棋,若想必胜,需得执先手,下天元。然而第一手便下天元,一盘棋气就紧了。虽必胜,却不厚道。朕平日下棋,先落子星位。今晚先下天元,你败,我胜,你可介意?” 敬亭颐沉稳回道,“一盘棋而已。官家想怎么下,就怎么下。官家要胜,那臣就输。” 然而他心里却掀着一阵狂风巨浪。 他是官家一手培养的臣,是黑暗地里的鬣狗。他可以让官家胜,但某些时候,他若想,也会让官家输。 甚至不单单是输。 * 公主府内院,卧寝后廊。 尾犯侧犯一左一右地蹲在浮云卿身旁,劝道:“公主,您去歇息罢。这都子时了,您从来没有睡得这么晚过。” 浮云卿披着件薄毯,窝在藤椅里。她的眼亮晶晶的,不比天边的明月逊色。 “你俩去睡罢,不用守着我。后廊离卧寝不过二十步,我要是困了,会去睡的。我在看天上的流星,你俩要是想看,可以搬条杌子来,坐我旁边。要是不想看,就赶紧回去。” 浮云卿摆摆手,晃着藤椅,一摇一摇地,抬头望着黑暗的天。 流星倏来倏去,在无边的天际留下一道长长的,银白色的尾巴。 五六岁的时候,国朝大修司天监。官家找来一群精通天文的官员,做出了浑仪。 官家有时把她抱在怀里,有时牵着她的手,穿过一扇扇雕刻着星宿的门,将她带到摆着各种测量仪器的大殿。 他细心地把天文历法知识讲给她,她却贪玩,撒腿爬进浑仪里,弧形的铜片铁片将她包裹起来,她伸手数着星宿与孤星星官。 夜空中最亮的那颗孤星,有个好听的名字——北落师门。 官家说,他最喜欢北落师门星。不仅因着它名字好听,更因它是一国军事的象征。 “只要北落师门还亮着,国朝便会一直延续。”他说。 那座殿冷清岑寂,经常回荡的只有仪器操作的声音。 许多记忆朦胧不清,就如今晚忽闪忽灭的星星,遥远模糊。 比及敬亭颐换上常服,再到内院,只看见浮云卿躺在藤椅上睡得安稳。 幸而是在夏夜,幸而她还披着件薄毯,不会着凉。 敬亭颐放轻脚步,放缓呼吸,单膝跪在浮云卿身旁,拿着青篦扇轻轻扇风。 不消说,定是流星吸引她在此驻留。 敬亭颐倾身,给她掖好毯子。借着昏昏暗暗的夜光,窥着她乖巧的模样。 少女呼吸声轻浅,睡着时,眉头不蹙,表情舒缓。平静安谧,却是敬亭颐羡慕极了的模样。 大多数小娘子家的内闱生活都是枯燥的。绣花缝衣,吹笛弹筝,规规矩矩地及笄,规规矩矩地嫁人生子。她们的少女时光只有短短十五年,甚至更短。而她们为人妻,为人母,为人媳的时光,却一直延续到生命尽头。 敬亭颐无比庆幸,他喜欢的少女,是享尽舐犊之情,尊贵受宠的皇家公主。 也无比庆幸,这位公主,不会被当做联姻的工具,远嫁辽金。 她会有什么天大的烦恼呢? 敬亭颐揿住浮云卿的手腕,摩挲着她白皙的指节。 睡梦中,浮云卿蓦地从尾椎升起一股细密的痒意,不难受,却总想躲开。 敬亭颐托起她的手,惊叹着,怎么会有一个妖精似的少女,只是睡着,就能勾起他所有的霪与欲。 她没有勾引他,却叫他陷得不可自拔。 敬亭颐将那双柔荑贴在自己脸上,歪着头,往她温暖的手心里靠。 他吻了吻她的手心,吻了吻她的手背与指节,又吻了吻她的指腹。 他抬眸望着她的额,她的眼,她的唇,把她安静的模样阗满欲海里的各处缝隙。 只看她一眼,他便丢枪卸甲,溃不成军。 “小浮云。”他幽怨地唤了句,“我们什么时候成婚?” 他觉得自己卑微得像一条狗。他们的遇见,是他付诸一切,向官家求来的。他们的攀聊,是他没脸没皮地勾搭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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