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云卿调皮地眨眨眼,说知道了。 “敬先生说的话都跟姐姐说的一样。”她站起身,抬头望着眼里满是她的敬亭颐。 真好,他的自觉,他的话音,他的脸身,怎么样样都精准击中了她的心呢。 * 那头韩从朗刚踅进庸园,仆从便蜂拥而上,这个给他捶着腿,那个给他揉着肩。 小厮端着那碗玉米糁粥,弯腰请示道:“阿郎,这碗粥怎么处理?” “怎么处理?”韩从朗的脸登时变得病态扭曲,一下将粥打翻在地。 瓷片碎了一地,金黄的粥融进了泥土,肮脏不堪。 仆从见状,皆恐惧地跪下磕头。 “她怎么敢……她怎么敢……” 韩从朗摁着椅手,指节用力泛白,咯吱作响。 “她怎么敢,让我与那些蝼蚁,用一样的膳食。” 韩从朗蓦地揪起小厮的衣领,愤恨道:“你不是说,她喜欢带着病气的人么?怎么我坐着轮椅过去,不见她眼底升起半分可怜之意?” 小厮两股颤颤,哆嗦道:“小底确信公主喜欢病弱文人,只是……只是……” 只是第一次见面,公主能跟主子说话就不错了,哪里会有更多的情绪流露出来。然而这些小厮不敢说。 韩从朗森然笑出声。 下一刻,他从轮椅上起身,掀起轮椅,将轮椅猛地撞向粗壮的树干。 眨眼间,那轮椅便四分五裂。 韩从朗额间青筋突突跳,他呢喃道:“无妨,来日方长。有的是办法,将敬亭颐那厮给比下去。”
第31章 三十一:相看宴(一) ◎你怎么敢跟公主抢男人?◎ 细雨微茫, 雨滴落到地面,旋即被暑气蒸发。这番毛毛雨把燥热黏腻的天气,稍稍降了些。 更夫提着梆子, 走一步敲一次。他在空旷的长街上荡悠悠地走来走去,却停在新宋门前, 不再往前迈步。 因着穿过新宋门,往南直走,越暨艮山门,便会来到年青男女常来幽会砑光的一片地。 相看宴定就定在这片地里, 其中一个幽静的后园, 名曰橫桥。 从各条巷里出发的贵女,踅至橫桥, 慢慢歇了轿。 未几,各家男郎也都下了马,正正幞头, 迈步朝内走去。 相熟的男女搂腰勾背地黏糊在一起, 恨不能当即交换个热吻。剩下还未相中人家的男男女女,各自分开走着,面色拘谨,可一双双眸子,却好奇地来回张望打探。 有几个胆大的聚堆,交流着掌握到的信息。 “欸,恁几位听过没有?据说,这次相看宴, 六公主也会来囖。皇室里, 现下就她一人未曾成婚。六公主来这里, 多半是来找驸马的。”说话的是忠穆伯家的二娘子, 刘妙祥。 宜国候家的四娘子张双翘撇了撇嘴,“她来作甚?她是公主,一来,就要把咱们这里最好的男儿郎给挑走了。她挑好的,我们挑次的,凭什么。” “你们一个个的待字闺中,成天就知道吃喝玩乐么,屁大点道理都不懂。”胡佟嗤笑一声,“本朝凡为驸马者,这辈子都不得入仕,也不能经商。只能守着一个驸马都尉的虚衔,守着公主,虚度一生。运气好点,驸马能有自己的府,与公主同住。运气不好呢,就得入赘公主府。那可是入赘,哪家爹娘舍得让宝贝蛋儿子入赘!” 胡佟是昭文殿大学士小女。年方十八,赴了三年相看宴,没找到一个中意的。日来夜往,成了这园里相看资历最丰富的。 她有自己的小圈,邀来十几位年青男女,时常相聚。因圈里祖上皆为浙籍,又都迁北在京城里安家,因此圈称浙来北。 胡佟便是浙来北圈的中心。她自诩博识直爽,说话往往不顾情面,好揭老底。 她挥挥手,只见女使端来一个铜奁,在她的示意下将其打开。 刘妙祥与张双翘倾身一睐,那铜奁里竟装着两对精致华美的牡丹钗! 两人眸子一亮,一齐道:“好佟姐,这是作甚?” 胡佟回:“你俩先前不是一直吆喝着,贵钗难寻嚜。这钗是前几日长公主赠予我娘的。我娘不爱这些花哨玩意儿,就转手赠给我。这牡丹钗可不一般,嫣红的牡丹由点翠与绒花制成,钗身是纯金锻造。这般华美的钗,就该戴到华美的人身上。” 说着捻起钗,各自插到两位小娘子的螺髻上。 时人推崇典雅,偏偏这两位喜爱亮瞎眼的纯金纯银。 她俩感激地道了万福,又小声问道:“好佟姐,这次是要交代我俩甚么事?” 胡佟赞其聪明。她心里鄙夷这俗气又谄媚的两位,然而面上却笑得开心,“是也,是也。恁俩都晓得我已经十八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可我一直没嫁出去。家里催得紧,我也慌得紧。” 她与两位贴得更近,“好姐妹,这次就帮帮我。恁俩机灵点,公主多往谁身上看一眼,随时报给我。她对谁态度不同,也随时报给我。” 两人不解,“这是要作甚。” “嗳,我不是说过缘由了嚜。”胡佟露出一口白牙,道:“做驸马多可惜,何况大多数有志向的男郎也不甘做驸马。只是碍着皇家的面,不敢直言拒绝。我想着,与其做驸马,不如做我的郎君。我大父升袝太庙,我爹爹是朝中重臣,我阿娘是将门独女,做我胡家的女婿,难道不比做驸马来得光荣?” 两位面色惧怕,畏声问:“你怎么敢跟公主抢男人?好儿郎多的是,非得抢公主的人么?” 胡佟反问道:“抢?你俩觉得我这叫抢?婚事成不成,各凭本事罢了。我胡佟看上的男人,还没有拿不下的。” 她这话说的真。十八未嫁,情缘却能阗满一座小屋。不过说喜欢她,非她不娶的,大多都奔着她的家世而来,并非真真心悦于她。 日积月累的,胡佟心里扭曲阴暗。她听及数家儿郎,都托爹娘给贤妃娘子或官家陛下捎信,自荐为驸马。只要为驸马,别说入赘,就是公主面首三千,也会守着本分,做个贤惠郎君。 她非得跟公主抢人,她不信一个蒸蒸日上的贵胄世家会招不来夫婿。 胡佟又威胁道:“想好再说话。刘娘子,你大哥要娶新妇了罢;张娘子,你爹爹是不是想升官了。仔细想想,我这忙,恁俩帮是不帮。帮我的忙,我自然也会帮恁俩的忙。” 吃人嘴软,拿人手短,胡妙祥与张双翘,今日可是把这句俗话给理解了个透彻。眼下哪里还敢辩驳,忙点头说是。 胡佟又露出她那口白牙,嫣然笑着。她生得一副人畜无害的相貌,笑时八颗牙会露出来,显示出满满的诚意。 人畜无害的她,坐在不起眼的一块地,桃花眸看似漫不经心,实则每时每刻,都在盯着场内的动静。 捱过半晌,乍然睃见施素妆与荣缓缓搀着胳膊走来。 京中贵女随着朝政,分为两帮。一帮是以胡佟为首,家里反对变法的贵女;另一帮则是以施荣两人为首,家里支持变法的贵女。 不过施荣两人平日里跟公主走得近,与贵女并不熟络,故而当胡佟身后已经聚集了数位跟班时,施荣两人身后尚还不见跟随者。 抛却皇家与朝政因素,胡佟与施荣两人不合,也有看不惯对方性格的原因。 胡佟走近,朝两人道了个万福。 施父从一品,而胡父与荣父位居从二品。对方有一人家世比她更好,胡佟暂且需得低头示好。 施素妆白她一眼,“呦,胡娘子今年又来了。咱们这一辈的相看宴,三年前开始办,每次你都会来相看。算起来,也是资历最深的老人了。不如给诸位资历浅的说道说道,怎么在宴会上寻找中意的人。” 胡佟脸色霎时变得难看,她最看不惯施素妆这傲慢拿乔状。一时皮笑肉不笑地回:“我年年来,年年空手而归,无非是精里挑精,想挑个上品。不似某些人,挑都不会挑,随意踅摸个黑矮挫,当稀罕物件供着。我呀,眼光高。找不到就找不到,总比某些将就的好。” 这话是在讽刺施素妆与她那情郎。施素妆清冷的脸,高瘦的身,是京中贵女独一份。而她的情郎,传得一无是处,也是独一份。 荣缓缓虽心底里觉着那情郎不配,可仍呛话道:“纯粹的爱恋不比带着目的来得好?某些人爱挑,偏偏自己没吸引人的本事,全靠家世撑着。可我看这家世也无用,因为冲着家世求亲的男儿郎啊,个个都是怂种。” “不该叫怂种。”施素妆握着缓缓的手,调侃道:“应该叫鸭黄儿。” “素妆阿姊说得对,全是鸭黄儿。” 两人对视一眼,笑得灿烂。 浙人最忌讳“鸭”字,骂一句鸭黄儿,可抵千万句怂种王八蛋。 果不其然,胡佟霎时瞪眼扯眉。 “你!” 胡佟指着荣缓缓,上气不接下气。 “哼,无所谓。反正今年我一定会成婚,对方还是最出众的那个!” 她想侧身数落一众跟班,怎的不给她出气。然而甫一转身,却见众人皆是神色肃重,动作拘谨。 “一个个的,都哑巴了?”她道。 却见胡妙祥拼命眨着眼,不断给她示意。 “胡妙祥,你眼是斗鸡了还是瞎了,眨什么眼啊?” 胡妙祥欲哭无泪,怎么摊上了个没脑子的姐妹。 这头胡佟渐渐回过了神,她僵硬地转过身,却见—— 浮云卿站在光圈内,精致的簪珥,乌黑的发,都被光照得泛着圣洁的暖白。 常道贵胄世家美人多,殊不知皇家美人更是美得惊人。 日光阗满水波缭绫上垂落的褶皱,姜黄衫更衬得她肤如凝脂。 她像是下凡的仙,可却不似寻常疏远淡漠的女仙,而是充斥着灵动之气的,明明不可及,却忍不住要去亲近的仙。 少女灵气与皇家贵气在她身上完美结合,勾勒出一股独特的美。 美到胆小的呆滞愣神,美到胆大的连连赞叹。 数双欣赏的眼眸在她身上久久停留,还是施素妆起了个头行礼,众人才唱起了喏,道起了万福。 “问公主殿下安,公主殿下尊躬千福!” 整齐的话语吓得胡佟两股颤颤,哪里还记得要跟浮云卿抢男人的事。 浮云卿却笑得亲切,“刚下车站稳脚,遥遥听及这里的热闹声,便想着赶紧来凑个热闹气。” 有几位想巴结的,好话不断,从头夸到脚。 浮云卿笑了笑,不甚在意。 巴结她的,十有八九不是被她吸引,而是因着她身后的皇家。既然不是出自真心,那好听话权当耳旁风算了。 浮云卿捱着心里的激动,提着衣裙,端起架子,装模作样地踅至施荣二人身边。 “两位好久不见。”浮云卿故作肃重道。 却遭施素妆调侃,“快别装了。这会儿没人看咱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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