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身后拥着她的身子,唇舌戏弄着她缀满绒毛的耳垂,可是一颗心不断向下跌落的,反而是他自己。 而她,就像他记忆中的一样,进退有度、悠然得体。 在她的引导下,十七岁的他,变成了一个真正的男人。在床笫之间的喘息中,她知道他在算计什么,他也知道她知道自己的算计。 可她独独不知道,在赤裸的自私包裹之下的,还有连他自己都后知后觉的爱意。 透过他的眼睛,她看到的是另一个人。可是透过她的眼睛,他看到的是她自己。 他们的关系结束在天授二年。那时已经改朝换代,祖母成了大周朝的皇帝,他又跟着皇嗣李旦一家搬到了幼时住过的东宫,只是仍不能与他们联络。 他只知道,东宫的宫人看到了他们亲昵的一幕。后来,她就没有出现在东宫了。 她再一次变成了他触不可及的从容和雅致,消失于他晦暗泥泞的生活中。 他坦然地接受了这一切,又开始琢磨新的求生办法。如果谨遵圣旨,得到的是阿弟因无人救治、年纪轻轻就因风寒而亡的结局,那么违抗圣旨,也不过如此吧? 他开始暗自观察,东宫里虽多是祖母的人,可同情他境遇的也大有人在。他慢慢了解院墙那边的一切,知道了皇嗣的第三子楚王李隆基,最是少年意气。 他开始靠着上官婉儿从前带来的金玉之物贿赂宫人,终于见到了只有七岁的楚王,也终于一步一步让他动了恻隐之心。 他的兄长李光顺突发风痹的时候,这份他盘算好的兄弟情义终于用上了。楚王李隆基不顾内侍阻拦,在听到他的消息之后,带着医佐强闯了他们居住的院落。 兄长转危为安,他为自己的未雨绸缪洋洋得意,可很快就收到了一份旨意。因违抗不能与皇嗣及家眷联络的圣意,病情大好的兄长被赐死,自己则经受每月二十杖的酷刑。 兄长被杖杀,是当着东宫所有人的面。那些板子一下又一下地打在李光顺的身上,他没有顾得上痛心和懊悔,只觉得自己这半辈子的自以为是,都不过是个笑话。 那样努力地在夹缝中求生,可是皇帝让他们死,不过就是一句话的事。 奴奴是他的第一个女儿。 他已经二十七岁了,有了两个儿子,却没有娶妻。孩子的生母,都是伺候他的宫人,奴奴的母亲也一样。 前些日子,东宫易主,闹出了不小的响动。大周皇帝终于决定把江山还给李家,自己的三叔父又成了太子,四叔父也被封相王,得到了宫外的自由。 他怀中抱着香香软软的女婴,嘴里不觉叹道:“小奴奴,我们被忘在这里了。” 他听到院外娇软的小娘子在说话,心想那应该是李显的小女儿,便没有理会。过了数日,内侍来通传,说陛下身边的女官特来拜访。 他整个身子都是一抖,不敢相信内侍说的话,抱着女儿的手臂开始发麻,没有一丝知觉。她……终于肯来看看他了么? 这些年的杖责,早已让他的双膝不再灵活,每逢阴雨天气,更是像被千万只蚂蚁啃噬一般痛痒难忍。他想要干干净净、仪表堂堂地见她,却还是敌不过双腿的疼痛,一瘸一拐地跑到了院门口。 竟然……不是她。 他难掩眼中的失落,对那个姓韦的女官也没有什么好脸色。听她说,会为自己离开东宫想办法,他无所谓地笑笑,这么多年了,他才不信有人肯帮自己。 这一次竟是真的,那个女官没有骗他。他终于有了自己的府邸,呼吸到了宫外自由的空气。 只是,他不得不把女儿送给太子李显。后来他才知道,那个姓韦的女官是太子妃的亲妹妹,原来也是为自家盘算而已。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这样。父亲是被废的太子,自己也从未受过储君的教养,身体又是这个样子,怎么可能对皇位有非分之想?李显一家,也实在太小心了些。 他在自己的雍王府,又一次见到了她。十年过去了,她竟丰韵犹盛,看上去比他还要年轻几分。他压抑着所有的激动和不安,终于黯然低头,不敢让她看到这样残破的自己。 她从容不迫地安慰着他失去女儿的伤痛,又假装无意地提及,张娘子也已经在宫外居住了。他没有生气,只是在心中嘲讽,难怪她还愿意来看已经是半个残废的他,原来是做说客的。 可是他不甘心。她是他在暗无天日的十三年中唯一的光,如今的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嗣雍王,终于可以配得上她了。他们之间,也再也不需要那些真假难辨的自私和算计了。 她不着痕迹地推开他,谎称宫中事务繁忙,不好再留。又说奴奴留在东宫,太子妃甚是疼爱,让他安心。 是啊,她爱的是自己的父亲,是那个英俊疏朗、文武双全的李贤,不是眼前这个在苟且偷生之后布满伤痕、略显老态的李守礼。 父亲是她的火,而她是他的光。 奴奴从长安出发的时候,他将自己的心愿托付给了她。虽然他又有了几个儿女,可奴奴是他第一个女儿,他想要送她出嫁。 中宗李显理所当然地拒绝了他的请求,但是奴奴的生母跪在了自己的面前。她一边流泪一边说,奴奴是自己唯一的孩子,她愿意以宫婢的身份跟随公主左右,一生照顾她。 她是跟着自己从东宫到雍王府的宫人,他的女人太多了,已经不记得她的名字,于是问她叫什么。 奴奴的生母只是低头答:“我姓杜。” 他又去求了已是昭容的上官婉儿,她很爽快地答应了,并且让奴奴的生母以宫中尚宫的身份随嫁,只是不要让外人知晓。 这是他们之间的最后一面,一字一句,只是关乎他可怜的女儿。 在宫外的雍王府,他重新经营自己的生活。也许是因为当年的好感和愧疚,他与临淄王李隆基开始结交,很快他就发现,这个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郎君,心思已经深不可测。 他是和相王五子一样,长在洛阳黑暗阴潮的东宫中的人。人心之贪恶,他比谁都更敏感。 他看得出临淄王的野心,也看得出他对兄弟的忌惮。他和巴陵王李隆范一唱一和,诉说着自己十年间的每月杖刑,膝伤甚至可以预知晴雨。 在李隆基掌握实权的那一年,他被改封为邠王,和李隆基的兄长李成器、李成义一起,被赐重金外放为刺史。他觉得万分好笑,李隆基怎么跟李显一样,还放心不下自己呢? 他日日沉溺酒肉、贪财好色,早已是长安百姓皆知的事。其实不仅是他,李隆基的兄弟四人都是如此。这样的人,只是想不被猜忌地活着罢了。 开元二十九年,已经七十岁的他躺在病榻上,脑海中匆匆闪过无数画面,那些熟悉的身影最终都离他远去了。 这一辈子,一半忍辱偷生、战战兢兢,一半声色犬马、旖旎风光,如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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